許陳氏眼睛突然一睜,探究的目光就直直地朝莊善若射過來。她也恍惚聽那張山家的說到了“姨”字,當(dāng)時(shí)沒大經(jīng)心,聽童貞娘這么一說才回過味來。
莊善若也不怕,只是心里有些厭煩。她這個妯娌慣愛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煽風(fēng)點(diǎn)火是第一拿手的。
“大郎媳婦,我也只聽說你在榆樹莊有個姑母,怎么哪里又冒出了個姨來?”許陳氏依舊擺出了婆婆的架勢盤問道。
“也是,住過來都這幾個月了,若是親戚,也要走動走動,沒的生分了。”童貞娘笑得眉眼彎彎,“好心”地道。
“說起來也算不上是什么正經(jīng)親戚。”莊善若淡淡一句,心里有了打算。
“那是?”童貞娘用帕子撣撣裙擺,依舊笑瞇瞇,“我們家在連家莊也沒啥地方可串門的,你那姨,不管是遠(yuǎn)親近親多少總有個幫襯。”
看來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莊善若也不去看童貞娘,只坦然盯了許陳氏,道:“說起來也實(shí)在是算不上什么血親。老太太還記得我姑媽在村里有個結(jié)拜的老姐妹老根嬸子吧?”
許陳氏點(diǎn)點(diǎn)頭,她和老根嫂打過一趟交道,可沒撈到便宜。
“我老根嬸子有個遠(yuǎn)房的表姐妹也嫁到了連家莊,這七彎八繞地說起來也算是我的長輩,左右叫一聲姨才不算失禮。”莊善若說著說著,有點(diǎn)將自己繞暈了,“那日在大井臺打水,恰好碰到張家嫂子,說了幾句閑話,才知道我那姨也住在邊上。我正尋思什么時(shí)候陪了老根嬸子去認(rèn)個門呢。”
“哦?”許陳氏覷了覷眼睛,依舊盯了莊善若看。似乎有些不大相信。
“住邊上?”童貞娘心里一算計(jì),那還不是窮鬼,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便宜親戚。不認(rèn)也罷。
“是,也巧了。”莊善若哪里不知道童貞娘的心思。對童貞娘來說,人只分成兩類——有用的與沒用的,她裝作無意地道,“聽說我這姨生活得不大如意,寡婦失業(yè)拉扯個兒子,好不容易等兒子大了,又在床上癱了幾年。也就上年碰到好心的大夫開對了方子,吃了一陣子的藥才慢慢爬起來。”
“嘖嘖!”童貞娘這是嫌棄了。
“老太太可聽說過邊上的伍家?”
“伍家?我恍惚聽人說過村里有個孝子叫伍彪的,守了個生病的老娘好幾年,比做姑娘的還仔細(xì)。將他娘伺候得妥當(dāng)。”
“那就是了,左右我也不清楚。老太太若是有興趣的話,倒是可以向我老根嬸子打聽打聽了。”
“哦——”許陳氏的這一聲興味索然,揮揮手,又微微地闔上了眼睛。
童貞娘也覺得沒趣。訕訕地說了兩句閑話便回房了。
莊善若這才得空回到了后院,穿過那蓬枯草叢的時(shí)候,她特意放輕了腳步,生怕驚到了那一對鳥兒。
莊善若先是坐到床頭發(fā)了好一陣呆。修繕過的柴房散發(fā)出一股潮潤的氣息。她留意到勾到石縫里的黃泥上還粘著干癟的穗子,原本金黃的顏色經(jīng)歷了一個冬天之后轉(zhuǎn)成沉穩(wěn)的淺赭色。卻依舊記錄著秋日璀璨的舊夢。
莊善若彎腰從床下拿出裝玉米渣子的布袋子,拎在手里輕飄飄的。極盡儉省地吃了四五日,終究還是要告罄了。
明天無論如何得去趟縣城了。
莊善若將剩下的一捧玉米渣子細(xì)細(xì)地淘洗了一遍放在鍋里,往灶膛里塞了幾把老樹皮,讓它慢慢地熬著。
莊善若看著面前的那兩三分的空地,只剩下四五寸長密密的枯草茬子,茬子下的土是黑黝黝的熟土,看樣子是之前耕種熟了的,這么多年空置下來也沒徹底荒了。
莊善若回想起榆樹莊王家的那個后院,四季的菜蔬都不用愁了。這塊地種菜是其次,多種些容易出產(chǎn)的粗糧才是要緊呢。怎么的也得在開春之前將這塊地整出來。
種地她不拿手,可伺候菜園子她可是內(nèi)行,榆樹莊王家的那塊一年三季蔥綠的菜地可都是出自她手。
冬日天黑得早,莊善若留意到前院的小廚房的煙囪里也冒出了裊裊的炊煙,彌漫著似有還無的飯菜香味。
莊善若把那碗清湯寡水的玉米渣子粥擱到窗臺上稍微晾涼,準(zhǔn)備趁著還有些天光,將那塊帕子上的最后幾針繡好。
“媳婦,你繡什么呢?”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許家安湊到了身前。
莊善若剛好收了最后一針,正偏了頭將線頭放在齒間輕輕一繃,一塊石榴花的帕子總算是繡好了。
許家安最近像塊牛皮糖,只要是沒事便往柴房里跑,一來便膩著不想走了。莊善若見怪不怪,卻也要費(fèi)老大的功夫勸他回前院。
“正繡帕子呢。”
“我看看。”許家安將帕子舉到窗前展開細(xì)細(xì)地端詳著。
這塊帕子是素白的綢緞底子,用銀絲線細(xì)細(xì)地紉了邊兒,再用各色深淺不同的紅絲線繡出了一枝斜逸旁出的石榴花,花瓣上又繡了顆露珠,欲墜未墜,盈盈可愛。
“好,真好,這枝石榴竟像是活的一樣。”許家安大贊。
莊善若笑而不語,這些繡品是要拿去換錢活命的,自然要下一番功夫。
“媳婦,我怎么老是見你繡石榴花兒?”許家安不解。
莊善若一愣,她只不過見陪嫁箱子上的石榴花樣子新鮮好看,便就地取材,在原先的基礎(chǔ)上改了幾處,將石榴花繡得更加俏皮靈動罷了。
“榆樹莊院子里就長了一棵好石榴樹。”莊善若一語淡淡帶過,那個替她進(jìn)城描花樣子的王有龍可還記得她這個表妹?不過半年卻恍若隔世,莊善若不由有些淡淡的惆悵。
“媳婦,這是啥?”許家安沒有深究,被窗臺上的那碗清湯寡水的玉米渣子粥吸引了注意力。
“黃金白玉湯。”莊善若苦中作樂。
許家安將信將疑地端起來嗅了嗅,立刻皺起了眉頭,又嘬起嘴巴略嘗了嘗,搖了頭。蹬蹬蹬地端了碗去外面。
莊善若還來不及阻攔,許家安便將那碗玉米渣子粥潑到了地上,憤憤道:“這東西又霉又酸。哪里吃得?”
莊善若心里一陣發(fā)苦,許家安將她晚飯潑了。這玉米渣子粥雖然味道差,可至少能果腹。可她又不好發(fā)作,只好道:“大郎,這粥味道雖差,可即便再想要,也沒有了。”
許家安卻嘻嘻笑道:“媳婦,我知道你正和娘賭氣。不吃我們家的飯食。”
莊善若無語,這哪里僅僅是賭氣這么簡單。
許家安卻從懷里拿出一個紙包,遞到莊善若面前,邀功似的道:“晚上吃白面饅頭。我多拿了兩個偷偷藏在懷里,特意留了給你吃。”
莊善若見那紙包里的饅頭被壓得扁扁的,卻還帶了溫度,香氣撲鼻。
許家安將紙包硬塞到莊善若手里,道:“媳婦。你放心,娘沒瞅見,是小妹偷偷地在廚房塞給我的。”
自從莊善若搬到后院單過后,許家的飯菜便由許家玉與童貞娘輪流著做。莊善若知道許家玉是故意多蒸了幾個饅頭,好讓許家安偷偷地捎給她。
許家安又道:“晚上小妹做了一盤蒜苗炒腌肉。可香了,可惜不能帶過來。”那肉還是年前她親手腌的。
莊善若嘆了口氣。
“媳婦,你快吃,別涼了。”許家安見莊善若不動彈,便抓了個饅頭送到她嘴邊。
莊善若只得嚼了一口,這是她這幾天吃到的第一口細(xì)糧:“大郎,以后別再送東西過來了,要不然我可要惱了你。”
“嘻嘻,嘻嘻!”
莊善若見許家安神色平靜,心中一動,便道:“小妹手藝越來越好了,我記得喜兒妹妹的饅頭也做得又大又喧呢。”
“她們手藝再好也沒媳婦你做得好。”許家安只專心地看著莊善若吃。
“你前幾天去宗長府上可見到喜兒妹妹了?”
“見著了。”
“可有找她說話?”莊善若慢慢地引導(dǎo)許家安。
“和她有什么可說的?”許家安搖搖頭,“喜兒成日里低了頭,從來也不和我說話。”
“姑娘家不好意思呢。”
許家安奇怪地看了莊善若一眼,道:“姑娘家?還不是黃毛丫頭一個,成日里悶聲不響,走路也是沿了墻根,悄無聲息的。”
莊善若撫額,看來許家安根本就從來沒注意過喜兒。榆木疙瘩不開竅,莊善若只得單刀直入了:“聽說,老太太原先還想著讓喜兒給你做小呢。”
許家安全身一震,急道:“媳婦,你別惱,那不過是我娘玩笑之語,當(dāng)不得真!”
“我惱什么,歡喜還來不及呢。”莊善若娓娓道,“之前喜兒年紀(jì)小,你沒留心也就罷了。過了一個年,我看喜兒是長開了,也標(biāo)致了。最難得的是,她一心系在大郎身上。你還記得你不慎掉進(jìn)柳河那次嗎?喜兒都急得哭了,照顧你也妥當(dāng),老太太都不住嘴地夸呢。喜兒的心思我看全家上下都知道,只大郎一個是當(dāng)局者迷。我如今是搬到了后院,可保不準(zhǔn)什么時(shí)候就是要走的。有喜兒來照顧你,我也放心……”
莊善若說著說著停住了。
許家安本含了笑聽著;漸漸的,那笑容就僵住了;再后來,許家安臉上靜默地像是一張白紙;最后,他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深深的悲哀。
莊善若從來沒有見許家安肅穆成這個樣子,心里沒底,輕喚一句:“大郎!”
許家安卻包含責(zé)備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過身,幽幽拋下一句:“你竟不惱,你竟還歡喜!”便側(cè)身出了柴房。
“大郎!”莊善若追到門邊。
只見許家安穿了青衫的背影在沉沉的暮色中又單薄又脆弱,竟像是要沁出無盡的哀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