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長天說著這句,便往九娘面前靠攏過去,一字一頓道:“現在能救衷瑢的就只有你們鄭家了,”
她往后退一步,雖不至于害怕他要說什么出格的事,但光光見著他的神態,就已預感不妙,
遠處的空地上巡邏著一隊守衛,腳步聲啪嗒啪嗒十分整齊,兩人互望互揣測,都挖空心思地想要從對方眸子里看出點什么,
夫妻做到這個份兒上,九娘也是頗感絕望,原以為他能回心轉意了吧,這下更加確信這男人的心真是徹底地收不回來了,
他咬咬牙關,整理會思緒說道:“人人都知道你們鄭家是座高山,所以...我和梁又夢想著,能不能讓衷瑢倚仗四郎在刑部的威懾力,給她減輕點罪行,”
九娘聽這話時就皺起來眉頭,問道:“什么叫減輕點罪行,她明明清白著,為什么要認罪,是你不相信她,”
云長天最煩她這套,什么道德仁義,在這一家子姓鄭的眼里居然都比性命重要,因此更要略生起煩躁,將半張臉撇到一旁,望一眼巡邏兵,只解釋道:“我相信她能相信出什么來,就能救她了,刑部那幫孫子就會判她無罪了,”
“現在還只是初審定罪罷了,如果你去找皇上把德慕亦召回刑部對質,說不定這人就漏了馬腳,衷瑢就無罪了,”九娘試著勸服他,但似乎一點用效都不見,反而引起了他的不屑,
他眉頭鎖得更緊,妄圖反駁她的觀點,但話還哽在喉間,現時的一切仿佛就是昨日再現,那年他倆也是如此吵得不可開交,
九娘知道不能再跟這人說下去,分歧是明擺著的一道溝,除非她折了自己翅膀做船,才有可能漂到他的岸上,
她不愿意去附和他所謂的“世道如此”這些可笑的言論,借口,就跟風大所以夜行不點燈一樣,都是妄圖路上打劫又不被發現的賊骨頭的借口,
兩人一路無言地悻悻回了家,大太陽底下的門前立著幾個小廝和丫鬟,裝束跟云家的不像,馬車還沒停下,他們便擁上來,迎著九娘道:“小姐快些回家去,老爺有急事要找你,”
云長天還被堵在她身后,見九娘回過頭來看著自己,心里也是煩透的要死,擺擺手讓她盡管走吧,正好眼不見為凈,
于是一人徑直回了家,一人拐了道去乘路旁的馬車,暫時地,又一次地分道揚鑣了,
距京城城南五十里地的緋鷗山腳下,一隊十來人的解差押送著鐵欄圍成的囚車正行在此處的大路上,
囚籠里蜷縮著手腳均受束縛的德慕亦,她兩天沒吃飯,腳邊的車板上撒了些碎饅頭塊,發黃不說,硬的跟石頭似的,
水沒地方喝,要是渴了基本也是看老天爺的臉色,能遇上山泉溪流這種,倒還活得下去,或者下雨了,張著口朝天,雨停時再流兩道淚謝謝老天爺開眼,
昨天碰上一支商隊迷了道,帶頭的解差頗有人情味,仔細指點兩下,就指出一條明路,對方帶頭的男人留了幾塊茶餅當做感謝,也沒有耽誤什么,一切看起來正常,
只是...慕亦無趣間看著籠外這場面,問路的男人乍一眼看過去,她倒是沒什么印象,隊里的幾個女人,她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那是她一手栽培的紅煙:芳芳,清清,欣欣,小白兒等等,
她想把眼睛睜大點去看個仔細,領隊的男人已牽著馬匹路過,朝她投來的目光里藏了淡淡的笑意,
原來眼神也會笑,慕亦驚奇之余忽然想起好幾年前,似乎也有過這種感慨與發現,
他一手握著韁繩,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在回眸時向她擺了擺,紅煙們也紛紛回頭來看她,各人嘴邊籠起微笑,不像道別,而是...
慕亦收回視線就不敢想了,但是心臟漸起的狂亂跳動又怎能按捺的住,腦中浮現出空前刺激的猜測:他們這是要來劫囚嗎,,
殺人放火的滔天罪行慕亦并非沒有染指過,但劫囚與被劫囚,這還是頭一次,
于是盼了整宿,終于在這天的午時,等來了轉機,
天熱啊,這鬼天氣真是熱,還有這鬼地方走了半天也不見有門有戶,頭頂上除了大太陽,竟是鳥毛都不掉一根,
領隊的解差抹了額上一整把汗,吁兩口熱騰騰的氣,
叉著腰,敞著膀子立在隊伍最前頭四顧張望一遍,荒山野嶺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走到個頭,
后邊的籠子里,那女人又開始叫喚:“我想喝水,”
他自己還沒喝夠呢,可是水囊里的儲備不多了,本不想給,回頭罵道:“看老天爺渴不死你,”
正巧這句話落到地上,便從后邊揚過來一陣風沙,稍微有些嗆人迷眼,解差們有些咳幾下,有些罵幾句:他娘的,怎么回事,
慕亦也跟著朝后邊去看,原是他們正好順著風,遠處漸行漸近一輛牛車,車轱轆不平整,又因著車上擺了諸多大件,看起來像個茅草棚被拆后架在上邊,牛車吃重,輪子就跟寸草不生的路面磨得厲害,碾碎了許多曬裂曬干的泥塊,再是大風一吹,自然成了煙氣似的揚滿整段野路,
不待牛車上前,領隊趕緊指使了人前去問候他們祖宗,誰想過去的人沒說兩句又急忙跑回來,指著趕車的一男一女眉開眼笑地說道:“那是個搭茶水攤子的,我們碰上好事了,”
茶水攤子,眾人包括慕亦都躁動起來,她渴得恨不得咬了那解差的脖子吸兩口血也好,這下有救了得救了老天開眼了,
牛車趕到附近,硬是讓這么多五大三粗的男人攔截下來,對那長得還算清秀的姑娘也來不及調戲,一門心思催促著他們快快卸了家伙,取過裝水的木桶就要伸手往里舀水,
哪知,領頭剛撅攏嘴吸吮一口,還不等下喉,嗷一聲立刻吐了出來,
趕車的男女互望一眼,笑道:“官爺太急了,這些水都是浸過咸菜的,咸苦得很,如果要喝,還需煮一煮才好,”
隊里有人不免罵了:“你們擺茶攤的難不成都用這種水泡茶的,”
男人與女人又互望一眼,遺憾地點點頭,回道:“官爺你不知緋鷗山這塊,水都是從鳩鶴山那兒流過來的,鳩鶴山干嘛的,墳場,還帶著亂葬崗,山泉就從那片亂葬崗淌過,所以你看,這方圓幾里的地愣是沒有一戶人家,因為這里的水不干凈,常年泡著死人的,你們敢喝嗎,”
這下換解差們相顧無言了,緋鷗山沒聽過,可這鳩鶴山的“威名”他們倒是耳濡目染著,不說那邊不知何時出了山鬼的事件,就是去年盛暑那會,在山中過夜的樵夫還聽見了半夜里奇異的琴聲在林子里回蕩,
趕車男女又講:“我們住著那片地離這邊挺近,雖然不能喝河水,但山上有泉眼,不過因為前些年有什么道士來山里煉丹,把山給炸崩塌堵了供水的山泉,所以我們村取用的水都是從十里外的地方,就用這牛車一趟趟拉,”
“行了,你們就地給咱來幾壺,腌菜的就腌菜的,燒干凈了就行,”領頭派了幾個解差幫他倆來搭棚煮水,自己在一旁坐著歇了會,
他順手采了片路邊的八金盤搖在手里,大大的葉子稍微扇出了些風,這解差開始想不好一件事,他的眼睛讓太陽光曬得瞇成了線,額上又是雨淋似的汗,扇葉子的手加了點力度搖得更快,喘著熱氣問道:“我說你們不是去打水的嗎,怎么不是空桶去反而還要拉著那么多廢水啊,”
茶攤男女應對道:“這不是想半路上做點生意嗎,官爺你也見到了,這條路上往來的人還挺多,可打水沒去處,我們村里舍不得就這么把腌菜水倒了,就給我倆來重新煮一煮,換點錢好給村里把那泉眼挖出來,”
“怎么煮,鍋里滾一滾就能變甜了,”慕亦在車里聽那幾個人說話,無聊間插話道,
領頭因著她問出自己想問的,也沒理睬,就把眼神直溜溜地盯著那對男女,看他們搬下來一個銅鍋,又接著手里搬了一個造型奇特的銅制玩意,
這玩意有些像用來煮古董羹的鍋,但是不同之處在于添煤的煙囪口上懸空套了個銅罩子,兩人把爐子生起火來,鍋子擺端正,添滿了腌菜水后就把帶煙囪的另一半給扣了上去,
不多時,里邊的水沸騰了,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圍在一邊的人見大團的熱氣頂到半圓的銅罩子不斷化了水珠,滴落到下邊的凹槽中,頓時明白過來這其中奧妙,
慕亦湊在欄桿邊找著合適的角度,直對著鍋中漸滿的凈水看的兩眼發直,她實在太渴,便對著坐附近的領頭喊道:“能不能先給我來一碗,”
他眼睛瞟瞟這女人,沒好氣地哼一聲,手卻往鍋邊的兄弟招招,讓人給舀了半壺過來,
慕亦接過扁扁的水囊,晃蕩好一會,直到用鼻尖探去,熱氣不是很重了,才仰頭小心翼翼地喝了個精光,
領頭本來對茶攤的出現還略有疑問,但見這女人喝了沒事,便放心大膽起來,從馬鞍旁掛著的袋囊中掏出那幾塊茶餅扔了過去,說道:“把茶葉一起煮了,這可是問筠山來的好貨色,今天兄弟們就享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