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佳人獨立世,偏惹紅塵仗劍。
巧笑眉目畫無顏,三千弱水漣漣。
聒噪的七月還未過一半,荷塘里已是亭亭芽尖矗立碧水一方,看了紅白透嫩的點點嬌羞宛若豆蔻年華的少女垂眸,一時間,就連見慣了宮廷御園富貴堂皇的何音也不覺迷醉其中。
家中多年未有荷花復現,今朝重生,必然是極好的兆頭。
池邊的階梯延伸入水中,被無窮蓮葉蓋過,慕亦赤著腳,踩著水底下的階沿俯身探手折過一支花骨朵,又拖起飲飽清水的裙袂步上干爽的水臺,站回了何音身邊。在夕霞中,這未開的花兒還閃著幾道柔光。引得頗解風情的男人打趣她:“這荷花想必是前生在佛祖面前許愿今生化成水蓮,等這世上最美的娘子駐足,果真不光令你凝眸,更是貼聞你衣袖香染,你看它未沾水卻濕漉,恐怕是喜極淚泣了吧。”
慕亦倒是沒生長多少情趣,她摘花,就只是摘花,但聽他笑語盈盈,手中的蓮朵又暗香縈繞,心情確實略有不同。“你怎知它好不容易能向佛祖許愿,卻許得個白蓮這么無聲無息的玩意?”
這問題如果是其他人提的,何音倒也沒什么興趣來糾結,但從慕亦口中說出可就不同了。他從她手里輕輕接過花,置于耳邊,仿佛那蓮荷就在跟他輕聲細語,他閉上眼,頗似聽懂了地點點頭。
“你在聽什么?”慕亦其實也知道他只是裝模作樣,但還是饒有興趣地配合他演戲。
何音慢慢睜開眼,眸子里閃著西邊照耀而來的光芒,面向她鄭重又溫柔地傾訴道:“它說,原來是我上輩子在佛祖面前苦苦哀求,希望在今生今世能尋回鐘愛的娘子,蓮花只不過是看見我們終于重逢,忍不住灑淚。”
慕亦咧起嘴角,一會看看夕陽,一會看看他,似乎還真被打動了一點。她的一束頭發落到頰邊,那般不經意,不經心,就像風一吹,手一扶,它們就能歸回原位。
他空出一只手,將她臉上微微飄揚的發束撥到了耳后,眼神直直的,渴慕著她能同樣以眼神回應。
美人兒沒忍住害羞,搶過蓮朵順手拋回了池里,卻噗一聲落在了貼水的荷葉上。“老爺,我有些話要和你說。。你。。”她看向何音時,話還沒講完,人卻被他仔細擁入雙臂中,認真吻了下去。他的吻向來都是如此纏綿,她雖情感生來偏冷,不夠熱烈,卻也能在這樣的短暫幾瞬間生發觸動,迷離間閉上了眼,用情回應,仔細領著他走進空蕩蕩的心扉。
池中鳧水的鳥兒振翅成雙飛去,撲騰間長鳴贊美這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浪漫。
動情至深的何音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能攬她在懷中,他十二歲時在宮里遇見六歲的慕亦,十八歲時常牽她手走在深宮花墻深處,尋一處無人來訪的詩意角落,為她彈琴伴舞。當然德爺是不會跳什么翩翩歌舞的,歷來都是短劍在手,放慢了劍法的節奏,一步一步,一個打旋都能轉個很久。不知是劍法本身獨特的美還是因為舞劍的娘子太出塵,那時的畫面依然完好地印刻在何音的腦海中,連花香,風聲,陽光從葉隙間灑落的動靜也被他捕捉在心。
彼時池邊深情擁吻的何音放開她去,眼神依舊含情脈脈。也剛好,慕亦有話要對他講,這種氛圍恰合適。
“你聽我說。。”她怕他又一次要奪了自己說話的唇舌過去,趕緊貼緊了何音,拄在他懷里。“我們選個日子成親好了。”
何音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一會沒反應。
她笑起來,看起來是那般心甘情愿:“你不是總要我嫁給你?那隨你好嘛。”
“好。”何音收緊臂膀,只吐出這么一個字,但對他來說,這是等了盼了多少年的時刻。
聘禮準備起來的時候,各項事務都開始實施,其他的都很好,但何音唯獨很在意自家的房子是不是太舊了點,如果是娶其他女子倒也無所謂,就是不能委屈了慕亦。
占了半條桃聞街的何府前一位主人是位開國功臣,因為其后人在與女霸權的爭斗中失敗全族慘遭流放。這位功臣家里全是文官,生平愛好也就是讀讀書寫寫字,素稱清廉,因此宅院裝修不像隔壁那群只會打仗的莽夫一族奢華豪放。
因為占地實在太大,還在蓄力的何音一方面要為應酬開支,一方面上下里外打點也花銷不菲,所以一直都是能省則省,住的地方還算舒心也就暫且罷了不去管它。慕亦跟隨自己左右多年,要用出生入死赴湯蹈火形容更是貼切不過,能建起如今的基礎,她完全是功不可沒,但說來也慚愧,何音想私心留住她,要說這過不過門的事情,也全是他一人的心理安慰,企圖以世間說虛不虛的名分二字回報給這位無怨無悔的巾幗梟雄。可能她心里從來沒在意過這么多,可能她也不理解他的這種迫切心情,但是好在她最后仍是答應了,不管出于任何原因,只要她決定了,何音一定要給她最好的補償。
隨后幾天何府立即開始動工,找了道士來看過風水,指了臨街的一片區域說是最適合做新房的地界。雖然何音怎么想都不覺得直接連著坊墻的院子能安靜到哪里去,但還是多少信了道士說的話:“你不建在這里,建到更里面去,會和隔壁那股殺氣相沖,我替你算過,臨街就能多散散晦氣,而且這里附近有暗河,正巧在這里拐彎,院子在這兒,就能截住那些財。。。”
慕亦在一邊聽他胡扯八扯,見何音聽得認真入神也不好打擾,獨自一人后退到墻邊到處踢踢踩踩。這坊墻年久失修,已經脫落磚頭瓦塊多時,露了一個小洞,自家養的公狗有時候想跑去找其他街坊的母狗tiaoqing,也經常從這里扒拉著鉆身出去,夜里又鉆回來。有幾次把洞堵了,那狗瘋狂地用爪子硬是刨出了坑洞。管家拿它沒辦法,就讓人把坑填好,重新給它在原來的地方開了規整的一個狗洞。慕亦無聊之中,俯下身打量一下,比了比看看自己能不能穿過去,越量越投入,干脆整個人蹲在那里把半個身子探了進去。
如果不是何音及時把她拉回來,她還真要穿出去,蹦到街上的人來人往里。
晚上慕亦沐浴更衣后,搖了把扇子到書房找還在苦心規劃的何音,見他埋頭書冊,就是作曲譜辭時也不曾見過他有更認真的模樣。
“老爺在看什么?”她立在一邊,搭了手臂在他肩上,順便往書里瞅。
何音苦惱地摁著頭,漫不經心地回道:“既然要重新修一個院子,我看看要怎么布局才好。。”
“這事簡單,我讓宮里的匠師們偷偷畫個草圖出來不就好了?”她提議道。
但他這次是十分執著的,必須親自上手才放心。他在紙上來來回回添加標記,做的很詳細,不時還把轉瞬即逝的靈感仔細寫到空白紙冊里。慕亦隨手翻翻這本全新的冊子,大概用了一半了。
“好了,快去睡吧。”她掰掰他的肩膀,又輕扯他的頭發,見他太瘋狂太癡迷也沒了辦法,索性撿起他丟在地上的書自己回去躺榻上翻。
這書很奇怪,沒有題目,慕亦前前后后過了一遍,沒看到什么好玩處,正倦意混沌,快要合眼入夢時,何音倒是結束了自己的工程,一并來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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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她手中握著自己年少時所作的詞譜,不禁笑問道:“你看這個干嘛?”
“看不懂。。”她翻個身自顧朝里睡了,書從胸口落到榻面上,正好到他手邊。
燭燈下他再次翻閱起來,里面寫滿了彼時對此時枕邊人的思慕與想念。內頁首張上便題著一首二六記:
輕輕嫣嫣枝頭梅,豆蔻攀折擷芳蕊。
梅香有時繞身來,扶袖也做碧風吹。
碧風吹,桃花緋。二月紙鳶如夢墜,春風不修楊柳眉。
三月四月伊人笑,卿卿莫負燕來歸。
燕來歸,情難追。落落紅杏吾家垂,攜得佳人共采歲。
五月六月捻粽角,小夏剛至殷其雷。
殷其雷,梅子醉。夜雨婆娑卸玉頍,猶聽玱玱珊珊淚。
七月八月菡萏蕤,塘淺夜深流螢飛。
流螢飛,星漢流。眠入繾綣霡霂游,羅扇始搖香風柔。
九月十月無患子,結釧堪比紅相思。
紅相思,魂俇俇。終日不聞跫然響,驀然回首庭中央。
十一十二霰雪霏,懷璧試弦玉手寒。
玉手寒,琴瑟暖。光陰荏苒幾度來,元宵盡頭春又開。
何音多念了幾遍,不知道慕亦看不看得懂,這是與她開始親近起來那年,他保留的最美好的記憶。
如今這只高飛的燕子總算肯入他的金絲籠里,欣然入睡時,何音在腦海中描繪起嶄新庭院的環境,心想設名燕歸園真是再恰當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