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陲號角在黃沙漫日裡悲腔哭鳴,駐守薩巴陀的軍人們望著東邊的家鄉沉默不語。都來了兩年了,往北點的居延在打仗,往西一點的阿依善也在打仗,只有他們安靜地立在繁榮的城市,所能做的僅有日復一日地盼著歸故里。
衷瑢的記性非常好,上到歷史古語,下到所抄曲譜,沒有一樣是她不能隨時背出來的。但是回望自己在歌樓的光陰,卻如何都細數不出到底過了哪些有意思的日子。
大概整座城池裡的人都是這般無聊,儘管長河落日裡人們摩肩接踵,你來我往,體驗著東邊人無法見識的大漠奇景。
有人跟衷瑢說起過大海,還有江南,或者是稍微近一點的皇城。
皇城裡跑商遊玩的人不會比薩巴陀少,而且那裡有山有水,還有很多穿著瑰麗服飾的公子小姐,對了,那裡還有春天。
春天是什麼樣的?離開大漠前,她只在書上讀到過四季變換的概念,但無法理解,只知道天冷天熱就只是天冷天熱,跟季節又有什麼關係?
出嫁前幾天,衷瑢就被送到了城裡公館住著,她還未見過未來的夫婿,心裡也並不著急猜忌。他人長得好與壞,品行善與惡,官階高與低對她來說,都不及那晚偶遇的翩翩公子輕柔的一笑。彷彿那一面,枯榮了她整世的姻緣,倘若此後再也不得一見,今生便也就隨了那花燈殘燭,只管在風中泯滅。
眼看拜堂的日子將近,雲大將軍卻代替自己兒子寫了封信過來,說是世事不湊巧,阿依善的戰線被外族打得快退到了薩巴陀,自己年邁無力,只能派遣雲長天率兵前去支援,故婚期只好推延。信裡每句話都寫得客客氣氣,一點也無武夫的粗莽和耿直,讀來就好像自己是雲將軍的座上客,竟對她卑微的身份毫無半點蔑視。
這多少都讓衷瑢感嘆唏噓那麼幾回,會不會自己所要嫁的男子也是這般溫和有教養?會不會這個雲長天也有如同夜市公子的容貌神情,能令她念念不忘?世間僅有的幾個再世潘安衛玠宋玉所幸都讓她遇到了纔好。
如此想著,她懷著一紙手信,仰倒在榻上癡癡笑了起來。
便又是無聊地過了幾日,好多天不見蹤跡的淨姨和陳婆手腕上拎掛些小包裹來了,說是帶來點她喜歡的吃穿還有胭脂水粉,再是捎了點她舊時寫的還不曾還清的欠條,希望這幾天內能夠結結清楚。
衷瑢自覺這麼拖著不好意思但手頭上又沒些防身的銅板或是金銀玉器,推脫道:"淨姨你看,我這一嫁過去,隨時都能還出來,要不再等幾天?"
陳婆倒是多話,搶著嗆聲道:“喲,你這小姑娘是嫁了好人家忘了自己家了是吧?要不是淨姨你現在能有這麼好的靠山?”
這話像根針扎著衷瑢的心,她本身脾氣也不好,向來是因爲寄人籬下藏著掖著,如今都要與她們脫了關係,往後可以說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哪裡還受得了這般氣,她也開始往話裡放針,直暗示這兩婦女不過就是做著老鴇的勾當。
淨姨自看到這丫頭暴露出來的真實面目就一直忍了氣不做聲,頷首盯著她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回去的路上,陳婆對著天對著地大罵這丫頭真是純純的白眼狼,誰把她養大?誰給她吃給她穿?誰給她花錢如流水的優渥生活墊付的賬?如今抹去了所有白給她的好處不說,就是想收回點明面上的債也讓她把自己擠兌出不堪的誹謗來。
淨姨一直沒說話,此時纔開口道:“你就少說兩句,要不是你,她平時見了我也就敢大個嗓門,哪裡會這般譏誚你我。”陳婆不服,狡辯道:“誒呀,我這不是爲了你那點錢能及早收回來不是?我可先前要你幾分?如今眼見這丫頭不肯還要賴賬,替你著急所以說話難聽了點,誰知道那個小賤人平時裝得那麼服帖,說翻臉就翻臉了嘿!”
“這錢我估計她會還,不過,我要她把吃進去的全部吐出來!”淨姨這話說得狠,原是因爲之前衷瑢放跑了她另一個養女,那時候還以爲小丫頭之間情深意重,現在想來搞不好衷瑢把逃跑機會讓給了別人,想要自己代嫁過去享福也不定。
“真是個賊精賊精的小賤人!我們是著了她的道了!被她裝出來的清純無辜給騙了!”陳婆聽聞她的分析後哀嚎道。
淨姨很受不了她的大吵大鬧,兇她幾句道:“夠了!這裡是大街上,你說話都不知道收斂一些還要給我添多少亂!以後再當著我的面嘰嘰歪歪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她說完順出胸口的悶氣,休整片刻皺著眉頭依然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深知淨姨是個心機頗深的狠角色,衷瑢開始有點後怕,私心想著去年自己拐跑了那個妹妹,淨姨勢必今年要來連本帶利地討債了。
“薩巴陀看來呆不下去了。。對了。。”她靈光一閃,立馬讓人捎了手信給雲將軍,說是自己想要跟著軍隊去前線打仗。
此言此舉引得看到手信的雲長天不由得扶額大笑,父親問他打不打算讓她跟來,他把手信往火盆裡一扔,端坐了迴應道:“若是真心想要投軍,爲何現在才連夜讓人送消息過來?怕是惹上了什麼事端,想要找個藉口逃開罷了。”
“你想怎麼做?”父親嚴肅地問他。
”打仗時候有女人拖累著肯定不行,既然她想離開,不如把她送去京城好了。“雲長天冷笑道,淡定後又言:“這次要不是娘臨終前催得急,我定可以尋到當日在夜市碰到的女孩子。”
雲將軍很好奇,仔細詢問起來:“聽你提起過,到底是如何的一個姑娘?”
“像溪水裡浸洗著的羊脂玉,忍不住要拾起來揣在懷裡護著。那日清楚地看到她的額角有一道小小的血紅印記,我想她舉止裝扮分明就是門第人家出身,應該很容易打聽到,當時人多眼雜也不便細問,哪知讓手下找遍全城閨秀都沒有相似的人出現。"他輕輕一聲嘆。
同樣的明月底下,卻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
衷瑢收拾好行囊,感嘆自己一時逞強,無端作了孽,今後便要離那公子遠去千里再也沒機會見到,心裡早就是不已的悔恨。她望向頭頂明月,合掌閉眼低聲祈求道:“月老如有感知,望賜小女最後的一面之緣,今生便不做它想,死心追隨未來夫君定矢志不渝。”
明月一照千年,看過多少同樣的故事在世間悲歡離合地上演,它最明瞭的是江河有汜,豈可能如了祈願所託般順利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