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吳山下密林中,葫蘆河畔。
宋平親手砍下一名蕃族男子的腦袋,抹了抹額頭的汗珠與沾到的敵人的血,舉目往葫蘆河邊望去,只見蕃族部落男子的尸體遍布,鮮血將雪地染成紅艷艷的一片又一片,一個不肯屈服的部落又消失了。然而,他從來就沒有認(rèn)為這些與他素不相識之人與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對殺戮已經(jīng)麻木許多年了。
“將軍,察罕萬戶那顏命我們立即回大營,未得命令不得出營。”親軍道。
“為什么?”宋平身旁的一位驚訝地問道。
“哼,不就是怕我們漢軍的功勞太大嘛?”另一人恨恨地說道。
“少廢話,我們回軍。”宋平手一揮,制止了手下人的不滿。
宋平身為黨項人察罕萬戶手下的一名漢軍將軍,心中十分郁悶,每當(dāng)有硬骨頭要啃的時候,宋平就得帶領(lǐng)手下拼命,有了功勞,卻很少能想到他,尤其是現(xiàn)在天高皇帝遠(yuǎn)。
等宋平帶著手下回到西安州駐地的時候,察罕正在和手下痛飲,懷中少不了女人。
“稟萬戶那顏,屬下不辱使命,斬康奴族大小三千口,無一活口,俘馬、牛羊萬余,接那顏之令,特來復(fù)命。”宋平單膝跪倒在地。
察罕還未答話。左右有人輕笑道:“那康奴族不過是一個老弱地小族,被你全殲了那也不太奇怪。”
宋平瞪了那位千戶一眼,心中很不滿,他宋平為蒙古征戰(zhàn)十余年來,以戰(zhàn)功升至眼下的這個職位,身為察罕萬戶的副手,哪能輪到你一個小小千戶的寒磣。那千戶受了他這一瞪。自知失言,偏過頭去。心中卻沒將宋平放在眼里。
“稟那顏,那康奴族本是個大族,您應(yīng)該是聽說過的,他們向來就住在慶、原兩州之間的大山之中。性野難制。當(dāng)年就是嵬名氏強盛之時,他們也不愿屈服。如今,他們雖然勢不如前,但可戰(zhàn)之士仍過千,弓箭嫻熟,又熟悉地形,我部殲之,也是全體兄弟拼命的結(jié)果。”宋平道。
“宋將軍辛苦了。”察罕點點頭,“來。坐下與我等暢飲。”
“那顏,我部自去年參戰(zhàn)以來,已經(jīng)大大小小連戰(zhàn)了三十余場,眼下兄弟們都疲憊不堪,死傷不少。也為我蒙古大汗地立下一些功勞。屬下斗膽請那顏允許我將這次所獲的牛羊和財產(chǎn)分給兄弟們。”宋平又道。
“這個嘛,先交公。待以后評功大小,再做決定。你放心,少不了你們漢軍地。”察罕含糊地說道。察罕軍中以漢軍與契丹軍為主,還有少部分黨項人,因為察罕也出身黨項,所以在他的眼里黨項部下永遠(yuǎn)是第一位的,而且在他的軍中,身為萬戶,他可以決定任何大事小事,甚至生殺予奪。
“是!”宋平端起一杯酒,仰著脖子一飲而盡,卻如苦酒一般,只覺得心中更加地寒冷。
宋平在察罕地帳內(nèi)坐了一會,就告辭回到自己的帳內(nèi),他掀開帳簾,只見里面坐著一票下屬或同僚,正在圍著火堆喝著酒。他將帳外的寒氣帶進(jìn)了帳內(nèi),那柴火遇見了風(fēng)猛地一竄,火星飛濺。
“宋兄,不知您與察罕那顏談得如何?”契丹千戶古哥問道。林雷
“他說等以后論功行賞時,再做打算。”宋平回答道。
“每次都這么說,我們在外拼死拼活的,把腦袋別在腰帶上,吃了上頓就沒吃下頓的命在,難道我們就不應(yīng)該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說話的是宋平的部下千戶鄭奇。
“宋兄出征時,賀蘭國王派來一位使者前來勞軍,您猜怎么著?”古哥道。
“賀蘭國王?”宋平詫異地問道。
“對,他的使者從韋州過殺牛嶺,趕著牛羊,帶著美酒前來勞軍,我還親眼看到有一整箱的銀錠,雖然不多,但若是有人想遮人耳目,那也是遮不了地。”古哥道,“可我的手下兄弟們一個毛也沒撈到,更不用說你們漢軍了!”
“人家察罕是成吉思汗怯薛宿衛(wèi)出身,是大根腳,大汗身邊隨便一個怯薛出來外放,就可以決定我們這些人的生死。我們不過是投降之軍,說不定,不在明天就在后天腦袋就搬家,不是戰(zhàn)死就是惹怒了上官。想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來,諸位干杯!”鄭奇端起一杯酒自顧自地一飲而盡。
“聽鄭奇兄弟說,那賀蘭國王對宋兄曾有救命之恩?”古哥問道。
“噢,是有這么一回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西域訛答剌城下!你要是不提起,我早忘了。”宋平淡淡地說道,好像并沒當(dāng)一回事。
“哦,那你應(yīng)該找個機會拉拉關(guān)系,再怎么說他也是成吉思汗親封的國王,身份尊貴,你們有這一層關(guān)系。要是宋將軍不想在軍中呆了,去他那里謀個差事,總比在軍中玩命要強得多。”契丹千戶古哥感嘆道,“真不知道這仗什么時候才能打完,也不知道遼東我家中老小怎么樣了。”
他這話讓吵鬧地帳內(nèi)沉寂了下去。
鄭奇醉熏熏地道:“還是我好,孤家寡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哼,好什么好?你若是死了,恐怕沒人給你燒紙錢!”另一人譏諷道。
“你讓我怎么辦?想當(dāng)初我一家九口人過得好好地,不就是因為蒙古人來了才都沒了嗎?你以為我想一個人過啊?”鄭奇怒道。
“在這帳內(nèi)諸位哪個家里不是這種情形。這年月當(dāng)兵不是一件好買賣。”有人說道。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言多必有失。”宋平喝道。他這一嗓子吼出來,眾人都不說話了。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通傳賀蘭國王地使者請求拜見。帳內(nèi)眾人大吃了一驚,心中均想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快請。”宋平吩咐道。
很快,一個身影從帳外走了進(jìn)來。此人身材不高,卻是極為壯碩。給人十分干練敏捷地印象。
“在下衛(wèi)慕,乃賀蘭國王屬下,前來拜見諸位千戶將軍。”來人打量了一眼帳內(nèi)諸人,自報家門。
“在下宋平。托諸位兄弟看得起。以我為長兄。不知你家國主派你來有何貴干,我等不過是一幫武夫罷了,哪能勞得貴國主派使者大人前來探望。”宋平道。
“將軍客氣了。是這樣的,上次小使前來勞軍時,貴軍大部征戰(zhàn)在外,以致未能與諸位將軍相見,又擔(dān)心上次匆忙備的禮物太少不夠分。因此我家國主擔(dān)心讓諸位受了委屈,故而再派小使前來勞軍。”衛(wèi)慕道,“正巧趕上這大雪天。牛羊宰殺了可供諸位飽餐,美酒也可以御寒。”
“你來我這里,不知有沒有拜見察罕萬戶?”宋平問道。他有些擔(dān)心。
“不勞將軍擔(dān)心,小使剛剛拜會過察罕那顏,受我家國主之命。特意獻(xiàn)上金銀、上等毛毯、布匹若干。另送原夏國皇宮中窖藏的美酒一百壇及牛羊各二百只。特意獻(xiàn)給將軍諸位享用。”衛(wèi)慕直了直身子道,“我家國主常說。要不是諸位在外征戰(zhàn),威懾女真與四方蕃族,他哪里能坐得穩(wěn)賀蘭國王的位子呢?這又到了冬天,我家國主生于蒙古長于蒙古,深知野外苦寒難耐,所以心中不忍,特派小使前來慰問一二。”
“那太謝謝你家國主了。”眾人七嘴八舌地稱謝,搶了宋平的臺詞。
宋平等眾人消停了,才說道:“使者若是不嫌棄我等粗魯,不妨坐下來喝幾杯?”
“那小使就太感謝將軍了。”衛(wèi)慕受寵若驚地稱謝道,又像是心中有所不滿,“正趕上大雪封門這種天氣,這一趟差事差點要了我地命。”
“就是、就是!”鄭奇道,“來,我鄭奇敬使者大人一杯,感謝你給我們送來牛羊,還有……美酒。衛(wèi)慕也不客氣,端起酒杯就往肚里灌,一飲而盡,眾人見他如此豪爽,紛紛叫好。
“來,來大碗,不醉不歸!”有人嚷道。
帳內(nèi)的氣氛達(dá)到了頂點,而屋外又飄起了大雪,眾人酒酣耳熱,連外袍都脫掉了。
“不知衛(wèi)慕大人在賀蘭國王屬下,任何職啊?”鄭奇有意無意地問道。
“千戶客氣了,我不過是我家國主家中地一個奴仆而已,當(dāng)不得什么大人的稱呼。”衛(wèi)慕擺了擺手道,“我家國主是個天下難尋的人物,心腸又好,待我們這些下人們寬厚,我們身為家奴,本就是做牛做馬的命,每月還給我們這些奴仆們發(fā)薪餉,這可是從未有過地事啊。只是在下不過是一粗人,腹中文墨太少,要不然國主還會賞我個州官做做。”
“大人命真好啊。”古哥羨慕道。
“呵呵,使者大人來到里不是寒磣我等吧?”鄭奇偏著頭問道,他地臉上赤紅,酒喝得有些高了,“我堂堂千戶,征戰(zhàn)十年,殺敵無數(shù),還抵不上你一個小小的家奴?”
“鄭奇,黃湯灌多了吧,閉嘴!”宋平喝道。
“本來……就是……呃……”鄭奇口中含糊地說道,打了個酒嗝。
衛(wèi)慕并不以為意,擺擺手道“將軍不必放在心上,在下本就是一家奴而已,鄭千戶所言非虛。不過我家國主對手下從不吝賞賜,就是升斗小民我家國主也時時放在心上。不論是在西域還是在中興府,我家國主千方百計地讓百姓衣食無缺,明年開春時,還要忙著重新丈量土地,將最好的地分給百姓,還免稅三年呢。遇到這們的一位主人,也是在下前世留下的福份啊。”
“最好的地?”古哥懷疑道。
“當(dāng)然。”衛(wèi)慕道:“古哥千戶一定是懷疑我家國主哪有這么大的權(quán)力是吧?”
古哥點了點頭。
“千戶正是說到了點子上。為此,我家國主向蒙古大汗?fàn)幦嵭匈x稅采買之制,也就是說我家國主只要上交夠稅賦,如何收稅如何分配土地與牧場,全憑我家國主一句話。這代價嘛,自然是讓蒙古大汗?jié)M意的銀錢。”衛(wèi)慕道,“這夏國原本并非是一個富裕之國,口多地少,一遇災(zāi)年,就指望著去鄰國打谷場,或者通過榷場交換。那些膏腴之地,無非是中興府和靈州這些有灌溉之利旱澇保收的好地方,而銀、夏橫山一帶雖也很不錯,但卻是四戰(zhàn)之地,橫山南北兩百里之內(nèi),以往無論是夏、宋還是金國百姓都不敢耕,除此之外那就是河西五郡了。現(xiàn)在經(jīng)過這么多年地征戰(zhàn),夏人百不存一二,卻成了地多人少之狀。我家國主還擔(dān)心有地?zé)o人呢,這真是個造化弄人啊!”
“奈何,中原現(xiàn)在耕地多在豪強之手,而流民四處無地之耕,要是能招流民來我賀蘭耕作,那該多好啊。”衛(wèi)慕又道。
“使者大人此言當(dāng)真?若是有中原百姓逃難來賀蘭,你家國主可授逃民良田?”宋平插話道。
“當(dāng)然,夏國良田以前多在皇族及權(quán)貴、寺廟的手中,現(xiàn)在若是每戶授田百畝上好的良田,人丁多,還可以多分一些,即便如此恐怕還有許多田地不得不拋荒,那也太可惜了。總管府總管王敬誠大人還提議將橫山及河湟一帶的蕃人諸族遷到靈州呢,就是擔(dān)心蕃人閑散慣了,又不會伺候莊稼,更怕蕃人爭勇好斗聚眾生事,徒增禍端。”衛(wèi)慕感嘆道。
“使者大人……”宋平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在下是真定府人,您恐怕知道,真定府真稱得上是四戰(zhàn)之地,民不聊生,都元帥史家父子與金將武仙反復(fù)爭奪,百姓哪有伺候莊稼的閑暇時日,不知什么時候是個盡頭。在下家中人口眾多,全賴在下依軍功所獲地賞賜,奈何……”
“宋將軍得到地那些賞賜,大多都用來接濟(jì)手下兄弟們了,憑一人之力供養(yǎng)全家大小數(shù)十口,想來一定很是艱難。”古哥道。
“莫非將軍有意想將家中老小遷到賀蘭山下?”衛(wèi)暮眨了一下眼,“在下本以為將軍久經(jīng)沙場,應(yīng)是殺伐果斷的爽快之人,聽你這吞吞吐吐之言,才知將軍還是將在下視作旁人。若是將軍真有意將家中老小遷來,在下可擔(dān)保,保準(zhǔn)將軍滿意。”
“還是使者大人爽快,宋某人敬你一杯!”宋平聞言大喜,端起一碗酒敬了衛(wèi)慕一碗。
宋平這一帶頭,眾人紛紛要求將自己家中人口遷到賀蘭山下,衛(wèi)慕也一一答應(yīng)。
“蒙各位看得起,稱我為兄弟,我衛(wèi)慕舍出這命來,一定為各位說項。不過,在下有些擔(dān)心大家這么一哄而上,怕引起小人亂嚼舌頭,讓諸位及我家國主難做啊,也恐讓在下有失信之憾。”衛(wèi)慕面露難色地說道。
“這有什么?這帳內(nèi)除了鄭奇孤家寡人之外,家家都在燕京質(zhì)子府留有質(zhì)子,難道還有人告我等企圖謀反不成?”古哥灌了一口酒,不屑地說道,“這嵬名氏還是我等浴血奮戰(zhàn)才趕下皇帝寶座地,不封妻蔭子也就算了,這個世道之下,難道還不許我等家中老小沾一下光?”
“諸位還是聽為兄的忠告,小心一點為好!”宋平道。
“是!”眾人都點頭稱是。
衛(wèi)慕偶爾透過帳簾一角的縫隙,瞅了瞅帳外的天空,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