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快到了清明時節(jié)的光景。大地早已回春。
若是從河東過來的商旅。過了潼關往西。有一個鎮(zhèn)子名叫關西鎮(zhèn)。這是隸屬于華州華陰縣。但這里因為北邊緊領著渭水。南邊被太華、少華山壓迫。就顯得地面狹窄。因為這里屬于潼關關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整個華陰縣就成了大秦國潼關元帥府直轄地界。
再往西走就是大秦國樞密副使郭德海與西京路元帥郭侃父子的家鄉(xiāng)華州鄭縣。到了鄭縣。放眼望去。視線就顯得開闊多了。
這一天。鄭縣城外的官道上迎來一隊人馬。路畔的野草已經破土而出。露出尖尖的嫩葉。最先吐綠的卻是河柳、山桃。杏樹已經掛滿了含苞欲放的花蕾。
渭水經過整個冬天的蟄伏又一次暴漲了起來。她及她的支流經過的秦隴山脈上的冰雪。阻擋不住春三月的暖烘烘的氣息。已經融化并投入渭水的懷抱。然后匯入黃河。百川東到海。一去不復歸。成群結隊的候鳥也從南方飛了回來。在天地間歡快地鳴叫著。宣告著陽春季節(jié)的舒展愜意。
這一隊人馬不下三百來位。個個均佩刀弓。騎著高頭大馬。看上去極其剽悍。從他們的裝束來看都是久于行伍之人。當中一位身紫色武官常服的三十六七歲的壯漢正是潼關帥鄭奇。他是奉命回中興府商議軍國大事。他衣領的右邊赫然鑲著二顆金質的星狀物什。這代表自秦安四年正式改革軍中職級后。他是武官中不多的領中將銜的一個。所有的武官們都對自己身上戰(zhàn)甲、朝服、公服與常服上所佩帶軍銜的材質與數量十分看重。因為這代表著武官的級別。更代表著權力、資歷與功勛。這是武官們更看重地事物。
然而這群人當中與他及他手下服色不同的要占一半。正是真定府兵馬都元帥史天澤和他的從人。雖然有些拘謹。對秦國的風土人情總是看不夠。但史天澤一路上努力表現出隨意地模樣來。與鄭奇有說有笑。
史天澤本不應該取道潼關走。他完全可以從平陽府往西渡河。經延安府西進北上。但是他抱著多走走多看看的心思從潼關登岸。正好鄭奇也要趕往中興府。便將河東方面的向導打發(fā)回去。自己親自陪同。兩支人馬便結伴而行。鄭奇心知史天澤是極重要的人物。也心存拉攏的念頭。一路上打點史氏一行人的車馬住行。心中卻感嘆世事難料。
一行人在渭南渡河北上。進入耀州。鄭奇在州衙打聽了一下。才知陜西軍元帥張士達前腳剛離開北上。耀州產瓷器。其器胎薄釉勻。青、白、秘色瓷器南北風格。又有器壁內外布滿精美花紋為其特色。刀法上又別具一格。連同河東的磁州。成為大秦國兩大官辦瓷器產地。行銷西域。又因秦國壟斷了東西方陸上交通。河北定窯的白瓷又是秦國商人樂于轉手的大買賣。只是這種買賣卻要千萬小心。因為瓷器是易碎品。
耀州與京兆府隔涇水相望。兩地在涇渭相交的地帶修建了許多水渠。其中三條以白渠倒命名地水渠跨越華州、京兆與耀州等地。泰安六年陜西京兆大旱。以致朝廷決定重修三白渠。并設立三白渠規(guī)措使和副使統(tǒng)籌安排。
當鄭奇和史天澤一行人走馬觀花般地經過時。五萬被征發(fā)來的百姓正在給原有的溝渠加寬、加深、加固。又遍植易活地楊柳。道邊綠油油地冬小麥正茁壯成長。若是過了橫山就是另一番風物。那里麥子只有春小麥。眼下剛剛播種。一年一熟。所以有詩云“涼州白麥枯”。
只是一路行來。史天澤細心觀察。見陜西雖民生安定。有興旺發(fā)達的好氣象。但仍有許多荒地沒有得到開墾。人少地多。那些殘損的溝垅表明此前這里是良田。如今卻成了牧戶放牧地好地方。牲畜正啃食著剛生出嫩葉地青草。
眾人并不急著趕路。一路上且走且停。史天澤見陜西多穴居。甚感新奇。鄭奇是一個好向導:史元帥有所不知啊。萬里黃河地分兩界。中州多平原。河北亦多平原。而我陜西卻因河流眾多。競相勾勒。地表被河水沖出萬千溝壑來。但這黃土質地豎密。易于筑室而居。俗稱窯洞。有冬暖夏涼之利。尋常人家若是平地里筑屋。卻要耗費錢財甚多。”
“陜西風物與我河北諸路真是迥異啊。”史天澤笑道。“不過。依史某看這黃河之水之所以混濁。怕也是這陜西徑流所瀉的泥沙所致。河本有泥沙。無不淤之理。尤其枯水之季。泥沙下沉。漸趨淤高堆積。水行漸壅。故決岸堤之低處。我衛(wèi)州亦受其害深。自古黃河為中國患兩千歲矣。”
“史元帥還懂水利?”鄭奇奇道。
“不瞞鄭元帥。這治黃每年對于我等下游之人來說卻是大事。馬虎不得。”史天澤道。“上次史某讀《大秦新聞》。上有農學某位大才所著高論。說這黃河泥沙來源量大者有三。一曰晉西北與河套。那里沙地本就多;二曰晉地地汾水。汾水從晉北而來。那里與陜西相似;第三就是這陜西的渭水、涇水與北洛水。所以朝廷要諸地遍植楊柳。防沙固堤。又鼓勵燒炭。禁私伐山林。還說工學正在研究燒制叫做水泥的物什。可用來筑城建居。不用采伐巨木。”
鄭奇感到有些羞愧。報紙他是經常看的。不過看過就是看過。只要與自己無關的從來就不會放在心上。
“與史元帥相比。鄭某真是個粗人。只懂殺敵立功。卻不懂民生。今日受教了!”鄭奇拱了拱手道。
“鄭元帥謙虛了。您若是不見外。你我二人不如兄弟相稱?”史天澤騎在馬上。側著頭提議道。
史天澤刻意地拉近關系。鄭奇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遂道:“在下就斗膽。稱史元帥為兄弟了!”
“鄭兄弟客氣了!”史天澤道。他發(fā)現鄭奇衣領上的金星在春日下。顯得十分醒目。
史、鄭一行人繼續(xù)前行。見一個村莊邊上有條河流流過。轉彎急流處附近圍著許多百姓。人群中傳來陣陣呼叫聲。眾人駐足觀看。
百姓當中有七八位精壯漢子抬著一架巨大的木制器物。走出村莊。那物什大概在太沉重。或者怕弄壞了。以致漢子們一邊喊著號子。一邊踩著呼喊的節(jié)奏往河邊最湍急處行去。不用眾人猜。那一定是水車了。
當地的保長不過年老體衰。站在高處。指揮著壯漢們小心地安裝。他一聲令下。壯漢們齊聲吶喊著。或推或拉。將那水車豎了起來。史天澤才發(fā)現這與他以前的各種水車大致相同。只不過它的齒輪卻裹著一層較薄的鑄鐵外衣。結構看上去精巧許多。好像可以更換部件。所以應該更加堅固耐用。
安裝好。急流從臺地地后面奔流而出。沖擊著板葉。板葉在猶豫了一下就開始克服了整個水輪的重量。水輪通過豎齒輪帶動上面的水車運轉。嘩嘩的流水流入臺地上地田垅間。低地好似憑空升起了萬千甘泉。澆灌著臺地上新墾的土地。并利用地勢往下澆灌著臺地背面沒有水渠的田地。臺地上還修建著蓄水池。另有用畜地拉動的水車。可將水再升一階。澆灌著更大片的坡地。
嘩嘩流水自動地拾階而上。滋潤著土地。農人們歡呼雀躍。從此也就不擔心那些河流夠不著的坡地灌溉問題。
那保長回頭見鄭奇一行人正饒有興趣地觀看。他從鄭奇那一身紫色的武官常服深知是大官。連忙來叩拜。
“老人家免禮!”鄭奇親自將保長攙扶起來。老保長顫悠悠地站起來。滿臉皺紋。眼中卻透著喜氣。
“多謝大人!大人這是去何處?若是不急著趕路。不如去寒舍飲口水?”保長熱情地邀道。
“老人家客氣了。”鄭奇笑了笑。沖著北方中興府的方向拱了拱手。自豪地說道。“我等正要去京師。卻覲見吾王圣顏。不便打擾。”
“原來大人是要去見國王萬歲啊。”保長憨厚地笑道。“大人若是見了國王。一定要替咱們耀州的百姓拜謝國王。要不是他憐憫百姓。我們村可沒有這龍骨水車。小老兒代這四鄰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愿吾王長生不老。壽與天齊!”
這老保長一片赤誠之心。不摻雜著一丁點虛情假意。沒有人能懷疑這一點。
“這水車是朝廷撥下來地嗎?”史天澤若有所思。突然問道。“這樣的大家伙。怕要不少錢吧?”
“大人說對了。這么大的水車雖稀罕。但小老兒以前也見過比這小些地。只是百姓太窮。買不起。又是兵亂。哪里還有管這事地?上月知州大人派人送來了水車。要不然離河遠些地方的。往年遇到天旱就澆不上地。只好坐等天雨。問天要糧。”保長一五一十地說道。“國王真是活菩薩啊!”
這龍骨水車也是農學去年出的新玩意。朝廷這兩年有錢了。按照大臣們地意思。當然能省就省。開源節(jié)流。“源”要盡可能地開。恨不得將所有掙錢地買賣抓在朝廷的手中。“流”要盡可能地節(jié)。恨不得每個銅板都要存放在國庫之中不出。最好能像史書中所傳說地那樣。國庫里串錢的繩子都要爛掉最好。否則稱不上是盛世。
然而秦王趙誠不會這么想。有了財力他不會讓錢成為死錢。他要搞建設。搞公共開支。這是國家性消費。受益的卻是百姓。他要用實踐來為自己將來的理論鋪墊。
“這水車是金貴的玩意。不用時須要妥善保管。來年再接著用。不花自家私財的器物更不要弄壞了才是!”鄭奇道。
“大人放心。小老兒身為保長。不敢怠慢。若弄壞了。大人盡管拿我問罪。”老保長點頭哈腰道。鄭奇長年帶兵。軍中從來都是直來直去。講究令行禁止的。說話自然而然地帶著命令與警告的語氣。那保長卻被嚇壞了。無論上官如何親民。百姓對官府總是心存畏懼。
鄭奇忽然想起了自己父親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少時滇沛游離的悲慘生活。自從他少時喪父背井離鄉(xiāng)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父親的面相甚至都在他記憶中模糊了起來。追憶往事。鄭奇這個一向豪爽甚至有些粗野的漢子。眼角有些濕潤了。內心之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被觸動了起來。
如果沒有兵亂。他如今應該在數千里以外那個叫做趙州的地方安心做一個農家子弟。農家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官府不要相逼。那就算得上是好年景了。鄭奇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已經賺了。如同眼前這些淳樸的農人。只有自己所效忠的國王才帶來這一切。這陜西這片已經數百年沒有得到安寧的土地再一次成為樂土。想到了這些。鄭奇就感到了十分振奮。
告別了耀州老保長。鄭、史一行人繼續(xù)北上。三日后經環(huán)州。過青岡峽。翻越橫山。就到了韋州。韋州連同鹽、洪、宥、龍、夏、銀六州。在泰安四年被整合入新成立的橫山路。路一級行政。比行省的地位要低一些。也直屬于中書省。這里一向是橫山北麓宜農宜耕的地方。還且十年未有大的兵亂。倒成了十分富裕之地。蕃漢雜居相安無事。那些在山中的蕃人突然一句漢話倒令史天澤感到吃驚。
但是橫山作為地理分界線。以北就真正稱得上是塞外風光。過韋州往北是一段極干涸的沙磧地。只有每隔五十里的驛站才能得到飲水補給。抵達西平府靈州。眾人眼前又是一亮。靈武寶地正是一派生機勃勃。這里是西域商人聚集的一大商埠。東西方的貨物在此交易、集散。城內有墟市。城外也有草市。史天澤偶然聽到了商販口中吆喝著出售真定府出產的絲物。在這里價錢番了數番。令他咋舌不已。
在靈州大城休整了一天之后。一行人準備渡河。中興府已經不遠了。面對滔滔黃河。史天澤百感交集。又有些忐忑不安。
鄭奇陪著史天澤渡了河。正遇上西涼軍副總管陳同一行人。鄭奇與陳同兩人雖然交往不多。但同是秦軍中一份子。偶然遇到了相互之間十分客氣和親近。陳同見到鄭奇還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軍禮。
“陳兄弟。兄長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大人物。”鄭奇熱情地吆喝道。“這位是真定府兵馬都元帥史……”
鄭奇還未將史天澤的名字說全。一臉笑意的陳同忽然變得冷若冰霜了起來。轉身躍上戰(zhàn)馬。帶著親衛(wèi)頭也不回地拍馬疾走。掀起一片煙塵。
“陳兄弟。陳……”鄭奇與史天澤兩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