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臨街,三個男子分坐一桌,徽音禮節性地告了聲罪,站到窗邊看街景去了,神識卻探出來盯著這邊。
“四哥好興致,居然帶著小四嫂出來看燈會,可是讓弟弟們羨慕了!”九阿哥笑著說道,余光里一直看著憑窗而立的佳人。
八阿哥唇角微頓,笑容淡了幾分,他不由得看向放在一邊的八角花燈,心里有些發苦。論出身,四哥的生母比他的高不到哪里去,論才能,四哥與他各有千秋,可憑什么四哥就能好運地成為皇后養子,又憑什么四哥能有如此佳人相伴?他很不甘,*是賢妻,卻無法與他琴瑟相鳴,當年中意的若蘭又念著旁人,好不容易傾心的若曦,如今卻和老十四越走越近……為什么,上天就沒一次眷顧于他呢?
“她前段日子病了,正巧今兒出來散散心。”胤禛面不改色地開口,說得是人盡皆知的謊話。臘月初他請太醫那動靜,只要有心的在康熙封鎖消息之前一查,就能夠知道那根本不是病,而是受傷加中毒,還是太醫都沒轍的那種,至于……后來怎么好的,便沒人知道了。
“小四嫂身子弱,好好調養總能有起色的,四哥別太憂心了。”八阿哥安慰道,即使大家心知肚明是假的,但表面功夫卻不得不做。
“嗯。”胤禛應了聲,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
街上鑼鼓喧天,舞龍的隊伍已經過來了,人也多了不少,大半是鎮子附近的農家、住戶,乘著節慶出來湊熱鬧的。
徽音收回神識,這些皇子兄弟的,坐在一起都是各懷心思,更別說私下里同桌吃飯了,而且……她發現暗中有好幾個康熙的“鷹”分散在四周,這可不像當年胤禛身邊的那幾個,領的是保護的任務,分明是來監視八阿哥的。
小二端上了他們點好的菜,但四個人吃的都很沒意思,氣氛凝滯不說,話也難說到一起去,總是彼此打著機鋒,徽音看著都覺得累。一餐飯后,四人相互道別,胤禛帶著徽音,牽了神風離開,八、九兩人亦是各牽各的馬,出了鎮子兩兩分開而行了。
康熙四十九年,朝堂上倒是沒什么大事,只有稍稍敏銳些的、和康熙親近的臣子才能發現,其實有些東西已經在改變了。
二月份時,雍親王府的葉赫那拉側福晉傳出了一個多月的身孕,得聞這個消息后,徽音留了個信兒便收拾東西去小湯山了,與她同行的還有顏顏和默默姐弟倆。
四月中旬時,圣駕準備巡幸塞外,伴駕的皇子有三、四、五、七、八、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共九位,已成婚的可帶家眷,胤禛本想帶徽音一起去,可是二月里到小湯山別院后,人就沒回來,他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只得心中黯然地將此事交給了烏喇那拉氏決定。
于是,最終決定跟著胤禛走的是雍親王府的完顏格格和鈕鈷祿格格,可沒想到的是五月臨行前卻發現,完顏格格也有身孕了,由于不到兩個月,所以才沒察覺。當家主母的烏喇那拉氏差人向胤禛一說,這隨行的就只剩下鈕鈷祿格格一個了。
京城里最大的人一走,頓時就安靜了,大部分差事輕松的宗室、大臣都去郊外避暑了,而沒法走得也有冰塊消暑,除了悶一些、煩躁一些,倒沒有旁的不快。
八月初,荷花還未全敗,桂花也才打花苞,所以徽音帶著兒女仍舊住在芙蕖院,這處院子建在活水池塘邊,有一半的屋子是在水里的,再加上三面都是落地式的門窗,此時節白日里全打開后,只見帳幔飄飛,宛如仙居。
荷香陣陣送進來,徽音倚在鋪了涼席的寬大矮榻上,拿著各種各樣的小玩具逗著已經會爬的默默。丫頭們都被打發下去納涼了,矮榻旁的小幾上放著大號的水晶果盤,切了這個時節的新鮮瓜果,什么水梨、西瓜、菠蘿……不管北方南方的,應有盡有。
天氣太熱,徽音只給默默穿了個大紅色的肚兜,任由他露著白白嫩嫩的小身子,光著屁股在涼席上爬來爬去,因他太小,所以并沒有戴上雪玉水晶,助長他的依賴性,這會兒爬過一圈就滿頭的汗,這小子很少吭聲,覺得累了就爬回自家額娘身邊,靠在那兒便不動彈了。
“額娘。”顏顏喊了一聲,聽著還遠,可下一刻她已經飛身而至,跑到了水閣之中。當看到弟弟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她馬上放輕了動作,走到這邊后行了禮遞過來一張紙,面帶擔憂焦慮地道,“額娘,剛送來的消息,塞外出了時疫,五叔、八叔、十五叔都染上了,最要緊的是阿瑪自請照顧他們,也被皇瑪法圈進去了。”
“嗯,我知道了。”徽音點點頭,毫無異色地抱起身邊靠著的兒子,拉過一旁的小枕頭、小毯子,讓他躺著睡得更舒服一些。
“額娘!”顏顏急了,“阿瑪也在里面,那可是時疫啊!”
“所以呢?你想如何?”徽音將毯子蓋到兒子的肚子上,轉頭淡淡地看了心神不穩的女兒一眼,忽地眸光一沉道,“這幾個月我是白教你了不成?回去將《史記》中的世家抄一遍給我檢查,稍有錯漏,嚴懲不怠!”
“是,女兒遵命!”顏顏眼底一陣黯然,卻恢復冷靜地領了罰。
“嗯。”徽音應了一聲,心里有些糾結,這個女兒她絕無可能再像以前一樣對待的,可是畢竟是親生女兒,既然生了就要負責任,所以她今年便留在了身邊教導。但……也許顏顏注定是為愛新覺羅家生的吧,她的教導只能磨得這孩子越發懂得生存法則,卻無法扭轉那份家族意識,她們母女倆的立場已經分道揚鑣了。“庫房里有藥材,去找詩言拿吧,不過回來后一定要抄書,可記下了?”
“多謝額娘!”顏顏喜不自勝地抬頭,馬虎地福了下身,連忙跑了出去,還未走遠就聽她一迭聲地吩咐道,“岫玉,收拾幾套去塞外的衣裳,白玉去備馬,碧玉、青玉隨我來。”
水閣里的徽音略微閃神一下,搖搖頭盤膝打坐去了。其實三日前她就收到了海東青送來的信,說是一起去塞外的五、八、十五阿哥感染了時疫,隨行的太醫里有一個是“學海無涯”的人,當即就發信詢問她,治還是不治?這些年培養出來的孩子,在醫藥這一方面的已經超過了大清當前的水平,雖然不到中西貫通的地步,卻也離這個方向不遠了。時疫雖然危險,可也不是不治之癥,估計那個小子是看到這種病例興奮了,這才罕見地直接發信來問她。
鑒于如此情景下還記得征求她的意思,徽音也就同意了讓那個太醫獻上治療的法子,并且破例準他和別的同窗們探討病情,當然了,是以信件往來的方式。
至于自請去照顧弟弟們的胤禛,徽音可是半點也不擔心的,早年她送的那塊刻錄了陣法的玉佩,怎樣都不是擺設的。
熱河行宮外圍的獅子園里,得了時疫的三位皇子都在這里,因病發突然,這個年代的時疫幾乎就是絕癥,康熙乍一聽聞都是又怒又急又怕,在他慌亂之際,胤禛第一個站出來,自請照顧弟弟,自請將弟弟們移到他的園子里。盡管過程中遭遇了很多人看傻子一樣的目光,遭遇了康熙懷疑不肯的反對,遭遇了身邊奴才的勸解,卻沒能改變胤禛的想法。
于是,三個病了的皇子和完全健康的胤禛,都被隔離起來關在了獅子園中。
寬敞的屋子里,放著三張布置舒適的軟榻,鋪著上好的竹制涼席,五、八、十五阿哥分別被安置在那里,而屋子里的窗戶開了一半,且背著三張軟榻,并沒有讓三位皇子有任何受風的機會。
胤禛端著藥碗扶了八阿哥起身,起初的笨拙已經不見了,熟練地喂了藥,又扶著他躺了下來,一旁的五阿哥是由高無庸喂的藥,十五阿哥則是另一個小太監喂的。
“主子,五爺的熱度褪了!”高無庸忽然驚喜地道。
“真的?”胤禛欣然偏頭,立刻到了五阿哥身邊,修長的手一只覆在自己額頭上,一只覆在他的額頭上,半晌露齒笑了,“果然退燒了,五弟,我就說你定會沒事的,你看,現下不是好了嗎?”
胤祺鼻子泛酸,看著坐在身邊的四哥,一向神色淡淡的四哥,這么明顯的露出笑顏,他感動、感激地想哭。初聞得了時疫那會兒,身邊的奴才都躲開了,就連他這次出門帶著的側福晉瓜爾佳氏都裝病不愿近身侍疾伺候,最終是四哥站了出來,不僅將他們兄弟三人移入自個兒的園子,還親自前來照顧。他一直記得,第一天時四哥給他喂藥都生疏得很,每天早上過來一一照顧他們三個,穿衣、擦身、喝藥、出恭,總是小心仔細,連吃的都一遍遍囑咐了又囑咐,最危險的那幾天,四哥一直守在這里,絮絮叨叨地鼓勵他們三個,一點也不像平日里外人說的“冷面王”。
“主子,是不是叫韓太醫過來把把脈?”高無庸詢問道,他也是高興的,本來照顧旁的爺,他是有些抵觸的,可后來看主子那份心,他也就收起了小心思,專心看顧三位爺了。
“對對,看我都昏頭了!”胤禛一拍腦門,吩咐道,“你差個人去讓韓芪那小子過來診脈,你親自去盯著,收拾一間廂房出來,離這里稍微遠一些,用的東西務必要精細,若是你五爺真的好了,就要移出去修養,還有,伺候的人重新安排,你看著挑挑,凡是那不仔細的都不要,記下了?”
“是,奴才這就去辦。”高無庸垂手聽完,行了禮退出去了。
“五弟,俗話說‘病去如抽絲’,你可千萬不能急躁,修養就要慢慢來,才能不留病根,只要不是忌口的,想用什么就說話,奴才要是不盡心了,只管打出去就是,一會兒診完脈,若是你移過去了,我讓高無庸到你跟前照顧著,有話就讓他帶過來,你自己可不興跑過來,萬一再染上病氣,身子可就損大了!”胤禛啰啰嗦嗦叮嚀著,拍了拍五阿哥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