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弟連忙暗中扯他,八弟和十三弟也遞了眼色過去,其他兄弟們或多或少沖他皺了眉。
“皇上莫怪,老十向來如此慣了,并非有……”五弟打從康熙四十幾年起就和我親近許多,此時開了口緩和場面。
擺擺手,我唇邊含著笑:“不妨事,今兒不談君臣,只說兄弟。”轉向自覺說錯話的老十,我答了他的話,“四哥承你的關心了,我這……是畏寒之癥,約莫是治不好了,旁的倒是不礙什么。”
眾兄弟們略顯驚訝,許是因著我的態度,許是因著我的表情,又許是因著我的自稱。
“畏寒?”老十繼而道,“皇……四哥,不如今歲去南方吧,那里到底暖和些。”
“是啊,四哥,去南方吧!”老九開了口,大家都很吃驚地看了過去,卻見他雖顯得別扭,但還是有些關心流露出來。
“多謝弟弟們掛懷,你們都有差事在身,我若去了難免耽誤你們的工夫,再者……我也懶怠動彈。”我取了高無庸拿來的酒杯,一個放在面前,一個放在旁邊,均斟上了酒。
“四哥,今兒您生辰,弟弟敬您一杯!”十三弟起身望來,一雙眼中滿是關切祝福。
我舉杯頷首,笑著一飲而盡。
“皇上,七貝勒家的小格格到了。”
“抱進來。”我放下酒杯吩咐,視線落到了門口。
團福的紅色襖子,墜了一圈雪白的兔毛,奶嬤嬤抱著五六個月大的小娃娃,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這才敢將孩子抱過來。我直直盯著那張白皙略胖的小臉,眼眶不由得酸澀了,這如畫的眉宇、漂亮的眸子……分明就是她的樣子啊!
“咿~呀!”軟軟的孩子一入懷,我就看到她露出個笑來,伸出小小的手抓住了我襟前的暖玉珠串。
“念卿乖,我是瑪法。”擺手讓奶嬤嬤退到一邊,我將她塞到了腿上的毯子里,隨手取了身上的香囊給她玩,這才抬頭繼續與兄弟們說話聊天。
三哥說了幾個文鄒鄒的笑話,引得兄弟們一臉受不了地看他,只有五弟、八弟幾個脾氣好的,配合地笑了。
我逗弄著懷中的孫女兒,望著三哥微微怔神,上一世的記憶中,三哥其實是雍正十年就沒了的,可現在他卻身體健旺,即使略帶老態,也精神極好,呵,話又說回來,現在兄弟之中,怕是只有我老得最快、最厲害了吧?
視線轉過一圈,本該雍正十年沒了的五弟,也還活得好好的,本該雍正八年去了的七弟不止還活著,腿腳都完全如常了,八弟、九弟、十五弟,就連本該雍正八年去了的十三弟,他們都活著,我的這些兄弟們,沒有一個身體出什么岔子。
“我的額娘用自己的壽命換了你們這些人的……”
我突然想起了那日為她蓋棺時默默說過的話……是啊,從康熙三十九年開始,一切的一切都和我記憶當中的不一樣了,這所有的改變都是由她而始,同樣改變命數的代價也由她承擔,不止我,眼前這些人同樣是害她早逝的兇手!
壓抑不住的怨恨,克制不住的憤怒,我一一掃過他們,三哥占了她一年的壽元,五弟奪了她一年的壽元,七弟削了她三年的壽元,八弟占了七年,九弟占了七年……
我的妻子,應該要活到70多歲的,可現在她卻已早早棄我一人于世……
“抱歉,胤禛,這一生,我只能陪你到這里了。”
去歲海邊,明明要……的是她,卻偏偏是她向我說著“抱歉”,這一生,我比誰都知道,她從不道歉的,即使有什么對不起,也只會借機補償,而從不會開口道歉,可她鮮少說的“抱歉”,竟是全部給了我。
眼泛霧氣,我又想落淚了。
“四哥。”突然一道陰影靠近,我轉眼看到了滿是擔憂望過來的老十三,他抬手想要拍我的肩,猛然又似驚醒一般收了回去,“四哥,弟弟見您如今這般……竟好似把前半生的淚都……”
他的聲音略有些低,其他人離得遠些并不能聽到,我卻聽得真真的。
眨眨眼忍下淚意,我笑著道:“是啊,這些……以來,我落下的淚恐怕比自小以來的都多。”可是,我也控制不住啊,每每想到她,想到與她有關的事,眼眶自然而然就發熱發痛了。
“四哥,您……唉!”老十三動動唇,想勸卻好似不知從何勸起,更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勸。
我彎唇展笑,卻仿佛又聽到她的聲音:“這般模樣的笑,還不如不笑呢,可比哭都難看!”
從前她在的時候,最是討厭我板著臉、皺眉頭,一看到就絕對會小小的捉弄一番,招惹得我換了表情,可如今真的愿意常常笑著了,可她……她卻再也看不到了!
“老四,你沒出息,看你這模樣,對得起她為你做那么多嗎?”老九醉醺醺地走過來,跌跌撞撞打著酒嗝。
聽到這話,兄弟們臉色都變了,過來拉人的、打圓場的,就怕鬧出什么事來。
我渾身一震,笑意徹底僵住了。
“老四,四哥,你可知我們兄弟為何甘心認輸?你又可知她為了讓我們認輸,耗費了多少精力?她為了你……為了你,可當真是掏心掏肺了,你現在這般模樣,對得起她嗎?對得起嗎?”老九被老八和老十架住,紅著眼吼道。
“那你說我該如何?”我攥緊了拳,猝然抬頭瞪過去,“那你說我該如何?我的后悔,我的自責,我的不甘,我的怨恨……你們誰又知道?”
暖閣里一片死寂,兄弟們都圍了過來,卻只有我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除了她,這世上……又有誰能明白我……”我低下頭輕喃,是的,其他人都不懂,都不懂我和她之間的一切。
沒有人能了解我的苦、我的痛……只有她,只有她真心愛護著我,哪怕逆天而行也不改初衷。
“胤禛,別難過,我在。”清潤肺腑的嗓音,帶著獨屬于她的溫柔,隱約回蕩在耳旁。
我怨恨讓她付出代價、早早離去的一切人、一切事,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可我知道,她寧可我將怨恨發泄到別人身上,也不愿累及我自己。
但……她保下兄弟們,又何嘗不是為了我?就為了不讓我送走一個個的兄弟而悲傷,她給了我兄弟俱在的人生,徹底逆轉了兄弟們的命數……
我尚且記得,當年弘暉去了的時候,她還說過“醫病醫不了命”的話,然而……
徽音啊,你到底瞞住我做了多少事,又有多少是與我相關的?
那天的兄弟小聚,最終還是不歡而散了。
十一月,坐在暖閣的炕上,我透過安裝了玻璃的窗戶向外看去,這是今年冬天的第八場雪了,本以為還能收到這一歲的冬裝,可……至今為止的毫無音訊,讓我失望了。
“皇上?皇上?”
我醒過神來,就看到高無庸站在炕邊,似是有事要說,給了個眼神,他便會意了。
“皇上,七貝勒求見。”
我似有所覺,連忙揮手道:“宣。”
俊雅的兒子緩緩走來,身后的小太監手中捧著一個匣子,我無暇關注其他,只盯住了那個匣子,那肯定是給我的,我知道。
“兒子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吉祥。”默默恭敬地行禮,不同于往日待人那般的笑模樣,與我極似的臉繃得緊緊的,仿佛還帶著一絲的不情愿。
“那是……對否?”我分出一點目光看他,為著他的表情怔了一下。
暖閣里的奴才都退下了,就連捧著匣子的那個,也被默默遣出去了,他靜靜看著我,忽然露出破冰暖雪般的一抹笑:“額娘……從知道自己留不了多久的時候,就開始為你準備禮物,可她卻從來沒有想過為我……為我們姐弟三個準備什么。”
這個我倒是不知,但想想她只為每個孩子做衣服到18歲,便又覺得這是真的,她總說18歲就成年了,那個時候做母親的就可以放心了,而且……她的兒女,理應比旁人早熟許多才是。
“老實說。”默默歪歪頭,眼中浮現些不滿,“在我看來,你并不是個好男人,妻妾眾多不說,還不夠溫柔體貼,甚至為了所謂的政事、權勢,無法全心全意地對待額娘。”
我垂下了眼簾,的確,這都是實話,從她離去后至今,我一直處于自責和悔恨之中,為何……她還在的時候,我沒有用更多的時間與她相處,為何……她還在的時候,我沒有花更多的心思好好待她,為何……為了政務,時常略去與她共用晚膳的機會。
比起眼前這個從大婚后就只守著嫡妻一人的兒子,我的心神,其實真的未曾全部系于她身上,我的其他兒女們、女人們,即使再少也分走了我的一部分在意。
“小時候我覺得生在皇家,如你這樣三妻四妾是理所應當的,也從來不明白額娘有時候的失神、黯然、壓抑是從何而來,因為不管是奴才們還是你的其他女人們表現出來的,都是額娘獨占寵愛、已經足夠幸運的羨慕嫉妒。”默默將匣子放在炕桌上,站到了原來的地方,“可是,自我十二歲那年,額娘細細為我講了成人代表的意義,以及……作為一個成年人應該承擔的責任、具備的心態,我就懂了,如你這樣的男人,真真是混蛋至極的。”
來自兒子的指責,我怒從心起,這是對尊嚴和傲骨的挑戰,然而,當抬眼看到那雙與她極像的眼眸中流露出的冷漠無情時,我又覺得愧疚,愧疚于她,愧疚于那個清逸如云、恍然如仙的女子。
“今年那個正白旗的包衣,是我故意放任的,事實上……此前還有個劉氏,就是你曾經的謙貴人也出現過,只不過我都悄然處理了,可是我無法相信,在額娘離開之后,你是否還記得對她的承諾,況且……對你有企圖的女子真的不少,根本不需要我有意鼓動。”
我不覺得想要自嘲,連兒子都不信我,那她呢?她會不會信我?
“結果……我認同了你,盡管在我眼中,你還是配不上我的額娘,但是我還是認同了你。”默默終于笑了,這是從她走后,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種笑容,很清透,很溫和,也讓人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