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是被我從許都救出來的,結果剛剛渡河,就突然毒發身亡了。”淳于瓊說。這本是軍中機密,不過一來他覺得這些秘密沒什么大不了的;二來規矩什么的,他淳于瓊可從來不會在乎。
曹丕果然一陣訝然,不明白為何淳于瓊會吐露這等要密。淳于瓊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繼續道:“臨死之前,董承留下兩個血字,就是‘魏蚊’,所以我一直在懷疑,董承想表達的消息,一定很重大,這事和瑯琊人關系不淺——魏文,你既然在許都待過,可知道有什么特別出名的瑯琊人么?”
曹丕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
這個變化被淳于瓊敏銳地捕捉到了:“怎么?你想到了誰?”曹丕連忙掩飾道:“沒,沒想到,我只認識幾個商人,其他人接觸不多。”淳于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剛想追問,曹丕連忙一抖韁繩:“淳于將軍,我還有事,先過去那邊了。”
淳于瓊沒有阻攔,任其離開。望著曹丕有些慌張的背影,淳于瓊饒有興趣地舔了舔嘴唇。這個小家伙的身上,可藏著不少秘密。他最喜歡混亂,還特別喜歡未知。現在他憑著直覺朝這片不知深淺的小池塘投下一塊石頭,究竟水有多深,能激起多少漣漪,可著實令人期待。
曹丕逃離淳于瓊的身邊,一直在埋怨自己,那個大鼻子一定看出了什么端倪。“我明明可以再從容一點,再從容一點。”他暗自念叨。他這次冒險出來,一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噩夢,二來也存了向父母炫耀的心思。他能做得比大哥曹昂更好。現在自己居然被淳于瓊一句話震得方寸大亂,這可太沉不住氣了。
但那句話,實在是太震撼了。許都的瑯琊人,曹丕只知道一個,那就是自己的母親卞氏。難道母親居然跟董承有勾結嗎?那也太荒謬了!!
曹丕勉強按下煩亂的思緒,把徐他喊了過來。鄧展“刺殺”事件發生以后,徐他儼然成了曹丕的保鏢,一直緊緊地跟在身后,以防萬一。
“那個刺殺我的人,你還記得相貌么?”曹丕問。
徐他默默地點點頭。那件事發生以后,他很快就趕了過來,把鄧展的相貌看得很清楚,這也是殺手必備的能力。
“一會兒我要你搞清楚他所在的馬車,守衛的情況,然后設法給我傳一句話過去。”
“好。”徐他一句廢話沒有。
曹丕向前又騎了一段時間,忽然怔住了:“郭大人和劉先生呢?怎么不在隊伍里?史阿呢?”
徐他道:“他們剛才先行離開大部隊了,沒說去哪里。”
“你怎么不告訴我?”
“您又沒問過。”徐他一本正經地回答。
徐他并沒有說謊。就在曹丕和淳于瓊聊天的時候,公則、劉平和史阿三人已更換甲胄,離開了大部隊,朝著黃河一處小渡口奔去。在那里,已經有一條舢板預備著。他們棄馬上船,來到北岸,繼續走了一段,來到一處小村子。
村民們早就逃光了,村子里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任何聲音。說幾乎,是因為劉平在行進過程中聽到幾聲輕微的鏗鏘聲,這是弩機上膛的聲音。
“這里就是東山?”劉平瞇起眼睛問道。許下靖安,河北東山,這是中原最有名也最隱秘的二府,分別代表了曹操與袁紹在暗處的力量。靖安的威名,劉平通過許都衛略知一二;而這個東山,今日才得以見到它的真面目。
“這里只是個臨時據點罷了。隨戰局不同,東山的位置隨時在變。蜚先生身在之處,即是東山。”公則解釋說。劉平表示理解,如果耳目不盡量靠近一線,及時掌握情況,那它就毫意義。
幾名身披鎖甲的守衛不知從何處閃身出來。他們明顯認識公則,但仍對這三個人一絲不茍地對口令、搜身,把他們當成危險的刺客來對待。劉平甚至懷疑,他們與公則對口令的語言都暗藏玄機——如果公則是被人挾持而來,那么他就能不動聲色地發出警告。
經過煩瑣的檢查手續以后,他們終于被放行進入村子。村子里有不少青袍小吏,或抱著文卷或拿著紙筆,行色匆匆,腳步卻極輕。出乎劉平意料的是,蜚先生的居所居然不是在屋子里,而是選在了一處大院的地窖里。那是一個略為傾斜的漆黑洞口,窖口用木框圍住,仿佛巨獸貪婪的大嘴。
史阿守在外頭,劉平和公則魚貫而入。地窖里寒意凜然,土壁掛著白霜,外頭的春意與這個小世界沒半點關系。不過地窖空間倒是頗為寬敞,劉平居然能直起腰來走路——看來原主人挖地窖的時候,也有避戰亂的打算。
在地窖的盡頭處,幾截蠟燭閃著晦暗不明的火光。一個人影佝僂著跪坐在一張薄薄的毛毯上,身邊是數不清的紙卷、簡片以及絹帛。墻壁上滿是墨跡,有文字,也有符號,筆觸無一例外都很凌亂,似乎是信手而為,無法辨讀。
“你們來了?”
人影嘶啞地問候道。劉平這才看清這個叫做“蜚先生”的人,不由得一驚。他身體佝僂,一襲青袍把他從頭到腳都遮住,只露出一頭白絮般的頭發和一只赤紅色的眼睛,像是蚩尤麾下的九黎魔獸。
公則快走兩步,趨前彎腰向蜚先生問候,說明來意。蜚先生的紅眼珠盯著劉平,眨都不眨一下,劉平身上浮現一層雞皮疙瘩。他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告訴自己人不可貌相。這頭怪物,可是唯一能跟郭嘉對抗不落下風的男子。他拱手道:“蜚先生,久聞大名——在下劉平。”
蜚先生沒有回禮,而是圍著劉平轉了幾圈,鼻子像狗一樣聳動。劉平不知他是什么用意,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蜚先生突然抬起頭,嘶啞的嗓音如同沙磨:
“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
劉平不動聲色,也把衣袖舉到臉前嗅了嗅:“那是一種什么味道?”
“自負,自戀,還有一股自以為是的惡臭。無論是誰,只要跟郭嘉扯上一點關系,就會沾上這種味道,比秉燭夜行還要醒目,休想瞞過我的鼻子。”蜚先生陰森森地說道。
劉平嗤笑一聲,憑味辨人品,這說法實在荒誕不堪。蜚先生俯身從書堆里拿起一卷冊子,扔給劉平:“漢室宗藩的系譜里叫劉平者一共三人,都不符合你的年紀。你到底是誰?”
如果說剛才的疑問是無理取鬧,那么現在這問題則犀利無比,正中要害。所有的漢室宗親,都有譜系記錄,誰祖誰父,一定有底可查。蜚先生在劉平造訪之前,已經做足了這方面的功課。
劉平把手平擱在膝蓋上,看也不看那卷冊:“玄德公還號稱是中山靖王之后呢,又有什么人當真?宗藩只是名義,姓氏只是代號——你只要知道,我是代天宣詔的繡衣使者,這便夠了。”
蜚先生不為所動,他從青袍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點向劉平的鼻尖:“你入我東山腹心,還拿這些話來敷衍遮掩,未免太愚蠢了。”
劉平昂起頭來,眼神變得凌厲起來,他把蜚先生的手指推開,冷冷說道:“在下此次北渡,是為了召集忠良之臣復興漢室,征辟調遣,可不是來乞討求援。袁大將軍四世三公,皆是朝廷封授,你們東山不過是其僚屬,又有什么資格敢對天子使者無禮?!”
公則沒想到,一見面這兩個人就快吵起來了,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蜚先生緩緩坐回到毯子上,嘿然道:“郭公則,你忒小看了郭嘉。以他的耳目之眾,漢室派人潛入官渡,又怎么會覺察不到?這人不過是個死間,行動舉止都帶著一股郭氏臭氣,留之無用!”
公則聽他這么說,不禁有點氣惱。人是他帶來的,蜚先生毫不客氣地指為細作,等于是抽他的面皮。他忍不住開口道:“先生太過武斷了吧。劉先生此來,所送之物誠意十足,又襄助謀劃,就連撤軍之策,都與先生暗合啊。”
蜚先生發出一聲干癟的笑聲,傲然道:“這就對了,除了郭嘉,天下誰又能與我謀劃暗合?”
劉平無奈地搖搖頭道:“自從進窖以來,您一共說了九句話,倒有七句是與郭嘉有關系。看來您對郭嘉的忌憚,當真是刻骨銘心,已容不得別人了。”
聽到劉平這么說,蜚先生的眼球變得愈加赤紅,似是用滿腔怨憤熬成血汁,慢慢滲出來,他一字一句道:“郭嘉是個混蛋,但他也是個天才。我恨他入骨,也了解他最深。所以我根本不信,區區一個漢室,能背著他玩出什么花樣來。”
劉平冷笑道:“這話倒不錯。郭嘉一向算無遺策。以河北軍勢之盛,去年尚且被阻于官渡不得寸進;以先生之大才,先死董承,再折孫策,敗績種種,慘不忍睹。我們漢室,又能玩出什么花樣?”劉平本以為這赤裸裸的打臉會讓蜚先生暴跳如雷,卻沒想到對方的癲狂突然消失了,就連眼球顏色都在慢慢變淡,整個人似乎一下子冷靜下來。
“他特意送你到此,是來羞辱我的么?”蜚先生問,語氣平靜到讓人生疑。
劉平大笑:“不錯,正是如此!郭大人,我去地窖外頭等你處置,這里太憋屈了,不適合我。”說罷朝公則一拱手,轉身要出去。
“站住。”蜚先生突然喊道。
劉平腳步卻絲毫不停,公則過去扯住他袖子,口中勸慰。蜚先生忽然道:“郭嘉絕不會只是為了羞辱我而煞費苦心,他從來不做多余事。”
劉平回首道:“這么說,你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不,你肯定是郭嘉派來的,這一點毫無疑問。”蜚先生的獨眼閃動,青袍略微搖擺,“只不過在你的身上,除了郭嘉的惡臭,還多了點別的味道——我剛才是要撬開那一層郭嘉的殼,露出里面你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