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 正值三伏天晌午,火辣辣的陽光直刺得人睜不開眼。殿裡雖有冰塊降溫,並不炎熱, 可心裡卻不由得有些煩悶, 於是扔下手中正批的摺子, 揮退了身後跟著的太監宮女。他們會意, 便默默的退下了。
這條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 從她死後我幾乎每天都要走一遍。漸漸的,我便是閉著眼睛也能夠走到那片池塘去了。路很長,這天也不大涼爽, 我卻能在緩慢的步伐中慢慢平息了自己內心的焦躁。
漸漸的近了,菡萏的香氣也愈來愈清晰了起來, 就這麼淡淡的縈繞在鼻尖。
不出所料, 荷塘邊已經坐著了一個人。
大約是因著夏日煩熱, 他已將靴襪盡數脫掉,常服的下襬被撩了起來, 胡亂的扎著,能看見挽著的褲腳。那雙赤著的腳就那麼大大咧咧的浸泡在池中,正有一下沒一下的劃著塘裡的水玩。
我看著好笑,這孩子還真像是她生養出來的。
也只有她,才能生養出這樣的孩子出來。
我正出神的想著, 君心卻已轉過了身來, 低低得道了一聲:“父皇?!?
我頷首, 算是應了。他便轉過頭去, 繼續幹坐著。
這些年來我們父子之間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 在外人面前,他是大樂國位階尊貴的太子殿下, 孝順懂禮,進退有度;私底下,只有我們父子倆相對時,他卻總是顯得隨意又疏離,說是不拘小節,卻也並不親近。我也隨他,並不太過干涉。
“父皇,那老頭死了?!彼恼Z氣很平常,就像是在說今天中午吃了兩碗米飯一般平常。
“恩?!蔽翌D了頓,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芝先生是清兒的義父,又是君心的師傅,卻已在昨日駕鶴西去。
“我以爲。。。。。?!彼D了頓,眼光定定的望向對岸,卻不知他正望著什麼:“我竟以爲那老傢伙是不死的。畢竟。。。。。。他已活了那樣久,再多活個百八十年應該不算難事?!?
我仔細斟酌了一番:“你告假一月,給他去尋個安葬的好去處罷。”
他卻搖搖頭:“不了,我今日已命人將他一把火燒了?!蹦钦Z氣半是賭氣,半是無奈。
聽聞至此,我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了。君心明年就要二十歲了,他的心思,也愈來愈捉摸不透了。
他看了看我掏出來擦汗的帕子,片刻,終是搖頭笑了笑。我亦笑:“這是你孃親當年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送給我的生辰之禮?!?
他一副早已瞭然的神色:“我知道,都這麼舊了,也只有孃親的東西你才能這般收著。”旋即,他似有些驚訝的望著那方帕子:“雪域冰蠶絲織成的?”
我點點頭:“她當年親自給我織的,還誑我說在上面繡了詩文的,”我輕撫著光滑的素帕,若有所思:“可惜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找到在她到底是繡在哪兒了?!?
“她沒騙你?!?
“恩?你知道?”我翻來覆去的看著那帕子,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垂下頭笑了笑,似在回想什麼:“雪域冰蠶是一味難尋的解毒聖藥,老頭子曾經養過幾只。蠶絲遇水浮於其上,遇火不燃,遇血而變其色,血幹而色隱,色澤百洗不褪,遇火而色重現。這樣想來,孃親必然是用了血寫的詩句,父皇回去用火燒一燒便知?!?
我心下恍然,站了片刻,我擡眼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便轉身回去了。
屏退了衆人,將手中絲帕置於燭火之上,不多時,兩行小字隱約現於帕上。
沒錯,是她的字,我認得。
那麼醜,歪歪扭扭,彆彆扭扭的,就像小時候的她一樣。
那帕上只寥寥十餘字,我卻心下悽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她曾在年少輕狂時向我鄭重許諾:“太子哥哥,清兒定會爲你守護這座江山。”也曾在相互猜忌時對我輕嘆:“事成之後,微臣,自當以死祭皇恩。”只是我最刻骨銘心的,仍是當年我們決裂時她於我哭著指天發誓道:“往日不知,而今勿念。”
往日不知。
而今勿念。
我曾疑惑,我曾憤怒,我曾計較,我不知的究竟是什麼,她有什麼在瞞著我。直到如今我才確信,她瞞著我的,是一顆真心。一顆早已許我,我卻不曾留意到的真心。
當年是真的做錯,不然何苦白白蹉跎了那麼些年,現今任是再過後悔,卻也是找不回來了。
百姓們都說,她之死,是所謂兔死狗烹。我笑,現下,我這皇恩還沒浩蕩,她反倒是先走一步了。
我用她留下的藏寶圖找到了救國的寶藏,卻不能用她留下的帕子找回所有錯失了的時光。
我們曾經守望相助,也曾經猜忌嫌隙,可不論怎樣,那麼多年過去了,始終陪伴在身側的也只有對方一人。我曾經以爲,那麼當我們年老的時候,也總能夠在一起互相扶持著走過所剩無幾的歲月。
只是上天從不曾給我這個機會。
已過了這麼些年,心口的“相思蠱”卻再也不曾再發作過,所有人都只道那是清兒已死之證,可我仍卻固執的相信,她沒死。
她沒死。
她是整個大樂國身份最尊貴的女子,是國師,是皇后,是能臣,也是勇將。
她怎麼可能會死呢?
她是我此生唯一的珍寶。
她怎麼能死呢?
可就算不可能,就算不能,就算我日日夜夜夜時時刻刻盼著她能從棺材裡倏忽爬出來,也只是個奢侈的念想。
我又怎麼能不承認呢?
她冰冷的屍骸是我親手下的葬,我抱著她三天三夜,她的身體只冷硬的像是一塊生鐵,怎麼都捂不熱。最後,還是被君心勸說著封了棺。
兒子說:“爹,就讓孃親安安心心的睡吧?!?
那是他第一次開口叫我爹,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卻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長睡不醒。可是萬幸,我想了個辦法將她偷出皇陵,運到了我們曾隱居的山裡。她喜歡那山中清淨,屋裡也處處留有她曾經開心住過的痕跡,她旁邊還挨著禮正,我雖著實吃醋,但只要她不太寂寞便是好的。
自她死後,有些事情,就再也找不到什麼人來訴說了。以前她還在的時候我總抱怨她話太多,時常擾得我不得清淨。現在少了她話說不停的聲音,我卻又覺得四周太過冷寂。偌大的殿宇裡,只有“沙沙”的筆墨聲滑過。我便只好裝作她還在我的身邊,像往常一般,就那麼靜靜的坐在我的身後看著我批閱奏摺,耐心的聽我斷斷續續的將一些煩心事告訴她,她便偶爾發起癡來呱噪兩聲,絮絮叨叨的說我。
這樣想著,便又覺得有些愉快了起來。
我還有許多話想要對她說,那些過往的隱瞞和算計,我還沒一一爲她解答。那些曾經的承諾和願景,我也還沒一一爲她實現。世人都道帝王一諾千金,可我的那一諾,到底該要如何才能實現?
喬影曾問我可知她說如何身亡,他說他想不通怎麼老國師夫人好像就對著他家家主的耳朵邊輕輕的說了一句什麼話,他看見她臉上驚恐哀慼的神情,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想不通,其實想不通反而是好的。
那真相太過隱秘,是大樂國曾經潰爛根基中最黑暗的一部秘史,就算我知喬影是她最衷心的部下,我也難以將這真相告知。
我和她的身份曾在出生之際便被互換,這樁宮廷秘聞她曾想盡辦法探聽得到,可她卻沒想到,她瞭解的只是那故事的一半,而另一半,連著那悲劇裡的另一個嬰孩一併被她忽略了。
我是老國師的兒子,這沒有錯??伤齾s不是冉貴妃的女兒。
她的親生母親,是太后。
而她,是親手殺了那太后的人。
當年一波三折的貍貓換太子,國師府中的嫡子臨淵被換成了太后的兒子,冉貴妃的女兒進了國師府,而太后的親生孩子被送進了冉貴妃身邊。老國師知曉太后與冉貴妃勢不兩立,害怕三個稚子無辜受累,便動用影衛勢力連夜將自己手中冉貴妃的女兒與太后的女兒偷偷調換。他想著雖然男女無可調換,那便多救一個是一個吧。於是最後塵埃落定之時,國師府中養著的,其實是太后的孩子。
老國師因爲國師夫人的不忠不義,在此後的年月裡便一直冷落她,同時也因爲害怕她會加害於清兒,便只得將她一直呆在身邊親自養大。後來太后果然掌權,勢力竟一時能夠壓制父皇,老國師害怕皇室血脈就此斷送,樂朝江山反而落入國師一脈,於是便將清兒的真實身份告知了太后。一方面是爲了保護清兒,一方面對太后也是個牽制,他希望母女之情多少能讓太后有些許顧忌。
其實這麼多年來,我看得很清楚,太后對清兒的疼愛不是假的。她是清兒的母親,或許曾經爲了權力將尚在襁褓中的嬰孩送入敵手,可是當爭鬥過後,她還是愛她的。無論是對清兒從小到大的無條件寵溺,還是忍住來自親生女兒的誤會默默派出軍隊保護她的安全,太后一直都是愧疚並且愛著的。
她或許不愛我,不愛父皇,甚至不愛自己的母家,可是她卻是真真正正地愛著自己的女兒的。
這份愛和愧疚,甚至讓她直到死都只能藉著另外的藉口保護自己的孩子,甚至讓她直到死都不能與女兒相認。她選擇讓真相隨著自己的死亡埋入塵土,也選擇用死亡成全自己女兒的此生心願。
然而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老國師夫人知道那殘酷的真相。我曾暗中極力阻止清兒找到老國師夫人,怕的就是那一天的到來。
可一切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就算沒有親耳聽到,我也能想象得到當時的畫面有多麼的殘忍。那個即將失去一切籌碼的老婦將脣輕附在她的耳邊,輕輕的嗤笑:“樂正清,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卻還是沒有一絲長進。你知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那你可知那冉貴妃也不是?那麼,你仔細想想,你的生母,到底是誰呢?”
說來諷刺,她的身世,她尋尋覓覓了一輩子的真相卻是最終殺死她的兇手。
她用那真相兵不血刃地擊敗了清兒最後一根脆弱的神經。
她的死亡讓這真相湮滅,徹底推翻了腐朽王朝的最後一根搖搖欲墜的石柱。
這是她窮盡了一生守護的國家,我不能就那麼輕率的隨她而去。我要做的,便是依照她生前的心願,建造一個嶄新的興盛王朝,鄭重交到她的骨血手上,重新交到大樂國最正統的血脈手上。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得平生未展眉。
然後,耐心的等著她來接我回家。
一如年少時的我們。
黃泉路上多寂寞,她可否還在那裡等著我?
一年後
“父皇?!遍T外傳來一聲低喚。
我擡眼對著來人微微笑了笑,卻有些微微的疑惑:“是君心啊,怎麼沒跟著你大哥去蒙山祭天的?每年的這個時候,不是都要去給你娘上香的麼?”
他走過來將我略扶了一扶,順便揮退了在殿內待命的宮女太監。
“父皇可好些了?”他皺著眉頭問道。
我忍住了咳嗽,略略調整了下坐姿,半臥在榻上:“已大好了,最近監國可有什麼疑難?”
他卻沒言語,只一手搭了我的脈,皺著的眉頭卻有些舒展了開來。
我不甚在意,每年她的忌日我都會病一場,也無甚大礙,將養一段時間也就大好了。
只是這一次。。。。。。
他攏了手,重新走到一邊:“父皇,這次抱恙,與從前感覺是否有些不大一樣?”
我驚訝望他,卻斟酌著不知該怎樣開口。清兒已去了有十年,照理我不該再存著那樣的妄想,可這次。。。心口的痛楚竟有些像當年“相思蠱”毒發時候的景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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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卻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八百里疾奔,我握著繮繩的手微微顫抖,快一點!再快一點!待到得皇陵跟前旋即飛身下馬,一路開啓機關向前飛奔。胸膛裡的那顆心跳得飛快,竟像不受控制了似的,腦袋嗡嗡的,不斷迴響著先前與君心的那段話語,如入夢中。
“孃親她,並沒有死?!彼従復鲁鲞@句話,平靜的語氣在我聽來卻似是驚雷炸耳。
“什麼?!”我心中一驚忍不住起身,卻噴出一口鮮血。接著頹然跌坐回牀榻上:“君心,你莫要再騙我了,我知你是看我太過傷心。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已經看開了。。。。。。”樂國已足夠強大,君心也足夠強大能夠保護這個國家,只等著來年春天將早已擬好的禪位詔書昭告天下,我便去找她。
他堅定地搖了搖頭:“當年孃親心魔失控,殘毒復發,一時陷入半死狀態。芝先生用逆天禁術強行保存了她軀體和精神力。讓她雖無脈無氣,無知無覺,卻能夠保存□□不腐,精神不滅,以拖延時間讓老頭子和我找到醫治之法?!?
我呆愣著:“那爲何不曾告訴我?”就算她只是個活死人,總也好過她死了灰飛煙滅。
“您和孃親身中‘相思蠱’,兩蠱相互之間的連結非常牢固,再考量到孃親身上的其他毒物和情緒不穩定的狀態,必須遠離俗世的一切干擾,在絕對純淨安寧的環境中休養,我們這才決定向所有人隱瞞孃親未死的事實。直到去年,我們纔將她體內的殘毒全部絲絲剔除。去年盛夏,老頭子總算了找著了喚醒她的方法?!闭f到這裡,君心輕輕嘆了口氣。頓了一頓,又繼續了下去:“父皇可還記得‘相思蠱’雌雄兩蠱之間那相生相剋此消彼長的關係?”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那讓我們從此連面也不得見,連話也不得說的此消彼長!
君心的聲音繼續緩緩的灌進我的耳朵:“您的‘相思蠱’在過去的九年裡之所以好像不藥而癒了一般,其實也是因爲‘相思蠱’的這一特性。孃親是個活死人,您的癥狀自然消失。老頭子囑咐我,當我發現您開始毒發的時候,就表示,孃親已到了能夠被喚醒的狀態。我用老頭子生前研製的藥成功喚醒了孃親,現在,該是幫您解毒的時候了?!闭f著,他伸出手,手心裡靜靜的躺著一顆瑩白解藥。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她醒了?!她在哪兒?”
“我在您離開山谷之後,將孃親重新從土裡挖了出來,運回了皇陵?!?
是了,皇陵無人,就算是國君祭祀,也通常不會深入內室?;柿暄e清淨無人煙,又沉澱了樂國數百年的昌運國祚,最是適合安靜療傷的地方了。
“她。。。好不好?”突然間,我感到無端的害怕。明明是該高興到流淚的事啊,我卻怕這又是我造出來的一襲黃粱美夢。
這麼美。
美得讓我甘願永遠都不想要醒來。
“孃親好不好,父皇親自看看便知曉。”
我一口吞下他手中解藥:“來人!備馬!”我等不及,我等不及!我要快一點趕過去!快一點!再快一點。
“父。。。。。。親。。。。。。”
我疾奔的腳步一滯,不可思議地回頭。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父親和孃親可選擇繼續呆在那裡,也可回來皇宮,還可找個合適的地方安靜相守,一切隨你們的意思。只是莫要忘記偶爾回來看看兒子?!彼n我笑了笑:“快去吧,她在等你?!?
我站定,深吸一口氣,顫抖著雙手緩緩開啓了“修思宮”的巍峨宮門。
空曠的庭院中央放置著一把寬大藤椅,那人面對著我閉著眼縮在藤椅裡,似在休憩。小小的身子被毯子緊緊的裹著,清淡的似乎隨時都會飄走。陵寢裡搖曳的火光在她的臉上投下明滅的光影,我突然就不能呼吸,不敢妄動。
生怕一個輕微的響動就將這場鏡花水月輕易驚醒。
她卻似乎聽到門聲,耳朵輕輕動了動。她睜開眼眼睛,擡頭定定望住我,嘴角抿出一個極好看得笑容:“你來了。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