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嬤嬤和五兒輕輕應了聲。
停頓了一下,蔣夫人微微抬起尖細的下顎,“既然是她跟錦懿的孩子,那便沒有顧慮了,嬤嬤。”
張嬤嬤上前,“夫人,有何吩咐。”
“找人去把那個小雜種給我帶來,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能耐,敢回來造次。”蔣夫人冷硬下心腸,微微瞇起眼睛,眼里透過兇狠的殺意。
張嬤嬤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聽說昨兒個連夜,那舒姓老師連夜把人給送走了,恐怕送回武漢了。”
“這不是做賊心虛么。”蔣夫人冷笑一聲,“她不是艾停云是誰?也就騙騙外面那些人,咱們心里跟似得,送去哪兒都不打緊,只要還在中華民國的地界兒就抓得回來,派人去抓。”
張嬤嬤應了聲。
“還有。”說到孩子,她便想起一事,蔣夫人看向那送子觀音,緩緩道:“寒兒今晚跟然兒同房了么?”
張嬤嬤道:“同了,同了,我安排五兒在臨風院守著,親眼看見少爺去了少夫人那里過夜。”
“日日如此么?”蔣夫人問道。
張嬤嬤連連應聲,“自從少爺回來后,日日如此。”
“這就奇了怪了。”蔣夫人緩緩來到床邊,復又坐下靠在軟枕上,慢悠悠道:“那然兒的肚子怎么還沒動靜?”
張嬤嬤臉上堆笑道:“快了快了,少爺正直盛年,少夫人又是桃李年華,兩人一碰頭,早晚得有,我聽說,昨個兒少爺和少夫人快到晌午才起床哩。”
蔣夫人唇角緩緩勾起一絲滿意的笑容,“也是啊,哪個男人沒有七情六欲的,寒兒再怎么癡情,也是男人啊。”
兩人漸漸的將緊張的氣氛說松動了,五兒瞅了眼蔣夫人欲言又止,她摸著口袋,猶豫再三,低聲道:“夫人……”
“嗯?”五兒鮮少主動開口。
聞言,蔣夫人看向她。
五兒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決心,擰著衣角道:“少爺和少夫人……好像……還沒同房。”
張嬤嬤臉一垮。
蔣夫人眉梢揚了揚,詫異道:“怎么說?”
五兒臉上一紅,“少夫人不讓丫鬟伺候,洞房那晚,嬤嬤安排五兒過去守夜,少爺倒是和少夫人睡在一起,但是……”五兒臉紅的像是煮熟的蝦子,嚅囁道:“第二去整理床單,床單上沒見紅……”
一番話聽下來,蔣夫人臉色難看極了,她說,“你看清楚了?”
五兒點了點頭。
張嬤嬤剜了五兒一眼,堆笑道:“也有女子不落紅的,少爺血性方剛,哪兒能耐得住,夫人莫要吃心才是啊。”
蔣夫人臉色愈發凝重,她沉默良久,慢慢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五兒攥緊了口袋,壯著膽子道:“奴……奴聽說鹿血……鹿血可以……不如……”
話說到一半,紅暈染上了耳根,她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蔣夫人何嘗不知她什么意思,深思熟慮一番,她緩緩點頭,“嬤嬤,你去抓點藥,要大補的,放在寒兒的飲食里,然兒那里也是,都要進補的。”
張嬤嬤不滿的剜了五兒一眼,后又滿臉堆笑道,“是是是,鹿血最補,說是男人一吃,就把持不住。”
蔣夫人點了點頭,揉著疲倦的眉心,“你們去辦吧。”
張嬤嬤笑著應了聲。
“都退下吧,我有些累了。”蔣夫人慢慢道。
“夫人萬安。”張嬤嬤正要退下,卻見五兒還站在原地。
五兒遲疑道:“夫人,還有一事。”
“什么事?”
五兒低首道:“聽吳嬤嬤說這些日子老姑奶奶總吃不下東西,連著三日只能勉強進點流食,怕是……怕是沒幾天了。”
蔣夫人面上有細微的情緒波動,她輕輕咳嗽了一聲,睜開眼睛,“既然這樣,就把守在門口的家丁都撤了吧,讓她快活幾日。”
五兒低低應了聲,跟隨張嬤嬤退去偏閣,一偏閣,張嬤嬤的老臉頓時垮了下來,一個耳光劈在五兒的臉上,“好啊,知道邀功了啊,敢搶我的飯碗了啊,是不是過幾天,就要爬到我頭上來了。”
五兒一個愣怔,捂著臉直往后縮,“嬤嬤,我沒有……”
“沒有?”張嬤嬤冷笑一聲,“沒有你處處那么留心干什么?處處拆我臺干什么?我說他們同房了,就是同房了,別以為夫人信任你,就給你長了幾個膽兒,想想小環是怎么死的,采靈是怎么死的,還有那老不死的秦嬤嬤,你就知道你會是什么下場。”
五兒嚇的面色蒼白,急忙跪下去,“五兒不敢,五兒不敢了,嬤嬤,您是我的恩人,是您將五兒從鄉下帶進城里,是您從地獄把五兒救了出來,也是您給了五兒今日衣食無憂的生活,有您才有我的今天,我銘記在心。”
張嬤嬤磨牙笑道:“我以為你只記得我將你賣到窯子窩里,都快忘了我對你的好了呢。”
五兒面色慘白,連連搖頭,“五兒不敢。”
張嬤嬤冷冷剜她一眼,“不敢就好,好好做你的一等丫鬟,別存了旁的心思!”她出了一口氣,懷疑的斜了五兒一眼,“一個下午都花幫你頂班兒,跑哪兒去了。”
五兒低著頭,淚眼婆娑道:“去……去后山給爹娘燒點紙去了,今天是他們的忌日,作為女兒,我沒能……”
“行了行了,晦氣,虧你還曉得去府外燒。”張嬤嬤嘟嘟囔囔的進了偏閣,“好好守夜,有什么動靜及時通知我。”
五兒寡淡了臉,咬住唇輕輕應了聲“是”。
許是停云的再次出現給這個閉塞的小城太大的,這無數鋒銳的氣流涌動在看似太平的波面下,注定是許多人的無眠夜。
袁玉然回到臨風院的時候,將一個紙條塞入后墻的縫隙里,墻的另一側有人將紙條掏出,她低低說了句,“攔截蔣夫人通往武漢的一切通訊及人力。”
說完,她便匆匆推開偏閣的門,蔣寒洲還未回來,她飛快的換下衣服,將那身黑色大衣和槍了立柜的暗倉里,隨后換了一身淡藍色紋云旗袍,隨便清理了一下傷口,來到一側的書柜前緩緩坐下,倒了杯水,捧著書卷看了起來。
夜濃的散不開,萬籟俱寂的混沌感,不知過了多久,她打了一個哈欠,看了眼時辰,已經不早了,寒洲今日應該不會過來了,正思蜀是不是該睡下了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
她心中一跳,忽的挺直了疲憊的腰身,呈現出最優雅淡然的姿態,一手執茶輕輕嘬了一口,一手執書細細品讀著。
于是蔣寒洲推門而入的時候,便瞧見這樣一副美輪美奐的景象,窈窕女子夜讀于窗下,美目芳華,美人如斯。
他微微一愣,似是沒料到她還未睡下,一時間踟躕在原地。
袁玉然裝作訝異的樣子,抿嘴笑道:“今兒怎么來這么早。”
蔣寒洲瞬息便恢復如常,他緩步來到桌邊坐下,淡淡笑了笑,正欲說什么,一眼便看見了袁玉然白皙如玉的胳膊上一道可怖的劃痕,雖說涂了藥膏,可依然那樣點眼。
“怎么受傷了?”
袁玉然冷寂的眸子掠過一抹微光,她徐徐笑道:“搬書的時候不小心劃著釘子了。”
蔣寒洲猶豫了一下,還是拿過她的胳膊看了看,“消毒了么?”
袁玉然似是沒料到向來對她不冷不熱的蔣寒洲會這樣關心自己,微微怔了一下,她知道他每每算著時間過來,錯開她活動的時間,待她睡下之后,他方才從鼎書閣過來歇息,今兒個她刻意拖延時間,將他逮個正著。
袁玉然靈動的眸子忽閃的望著他,笑道:“一點小傷,犯不著消毒呢。”
她有意無意的將傷口暴露在蔣寒洲的面前,這是停云留下的刀傷,她只做了簡單的處理。
蔣寒洲緩緩皺起眉頭,“釘子有鐵銹,若是感染便不成了。”
他起身來到立柜前拿下一瓶藥酒,用棉簽沾了藥酒擦過她的傷口,認真的蹙眉,“有點疼。”
袁玉然身子顫了一下,拖著腮出神的看著蔣寒洲,胳膊上的疼痛仿佛牽扯到了心臟流淌出輕微的澀感,她第一眼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并不是向萬千少女期待的那般萬眾矚目的出場方式,沒有轟轟烈烈,沒有萬丈光芒,亦沒有英雄蓋世。
像是海浪中無數微小的漩渦,他是其中最普通的一枚,卻生生用這細小如常的漩力拉伸出青蔥歲月懵懂而又璀璨的質感,讓這寂靜的年華在致命的沉淪中,綻放出最絢爛的水花,激蕩在心間,直到被這洶涌的動蕩吞噬。
第一次見他,是在奉天張學良少帥的府上,那是他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她是豆蔻年華的少女。
她在張府的花園里看書,而他迎面走來,只顧思考著什么,神情專注,眉頭皺的緊緊的,全然不顧腳下的路,于是他就那樣被花壇的砌石絆了一下,狼狽的摔在她的面前,鋒銳的碎石劃傷了他英氣的臉,他似是渾然不在意,拿著袖子擦了把臉,自嘲的扯了一下唇角,便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繼續思索他的問題,一邊繞過她離開了。
自始至終他似是被什么事情深深的困擾著,全然沒有注意不遠處正盯著他瞧的少女。
她沒有見過哪個人會向他那樣全神貫注的思考一個問題,也從沒有誰向他那樣狼狽的摔在自己腳邊,卻全然沒有看到她的存在。
從那以后,她便時常在想,那個清風般干凈的少年,在思考什么問題呢?
第二次見他,是在很久以后了,她以為她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了,沒想到在奉天公署的馬哲課堂上,再次看見了他。
那時他身穿颯爽的軍裝,跟著一列軍人坐在最后一排聽課,她的心前所未有的跳動,幾乎破腔而出,下課后,她刻意落了兩步,放慢腳步,待他經過她身邊時,她忽的加快了步子,走在他的前面,擋住他去路的同時,順勢漏掉了兩本書。
是的,她是故意的。
“同學,你的書掉了。”他的聲音如愿以償的在身后響起。
她披散齊腰的長發,戴著藍色蝴蝶結的發箍,端然了大家閨秀的姿態,拿捏了恰到好處的驚詫神情,轉身,迎上他漆黑冷靜地雙眸。
剎那間,她看見他眼中掠過的驚艷像是點燃了滿天的繁星般璀璨而又生動,她知道,她憑著獨特的氣質成功吸引了他。
果然,他跟她交換了身份信息,并告知了彼此的家庭住址。
那時候,她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蔣寒洲。
不是奉天人,而是遠在縣城。
她以為,他會約她,會來找她,他們會有以后。
可是從那以后,她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他也從未聯系過她。
后來,她開始給他寫信,跟他分享她的點點滴滴,給他推薦她愛的書,可他從未有過回信,她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去做同他一樣的事情,聽說他出國了,她便也追隨而去,她那么努力的想要和他走在同一條人生軌跡上,卻從未再有交集。
再后來,她聽說他結婚了。
袁玉然怔怔的想著,看著蔣寒洲認真的側臉,她徐徐笑道:“你一點也沒有變。”
“是么。”蔣寒洲漫不經心的應了聲。
她是這樣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以至于兩人此刻相對而坐,她便被幸福塞滿了胸腔,她自言自語道:“我很早就認識你了。”
“是么。”蔣寒洲淡淡笑了笑,幫她清洗完傷口,上了藥膏,方才抬眸看她。
袁玉然下意識避開他深邃漆黑的眼睛,笑道:“是啊,只是你都忘了呢。”
你有過那么多的女人,你愛過那么多的女人,你給過別人那么多的機會,卻從未眷顧過我。
她將呼之欲出的委屈生生咽了下去,只是了,從他那么狼狽的闖入她生命的那一刻起,她便認定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