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等蔣寒洲歸來的第七個年頭,長恩病重離世,離世前驅(qū)散了所有人,將停云叫到了身邊,說了很久的話,從屋內(nèi)出來的時候,她整個人沒有太多的表情,除了眼底有真摯的心傷不舍,再無其他。
整個喪禮她都是沉默的,沉默的悲傷,沉默的紅了眼眶,也未曾掉淚,這些年來,她真的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她跪在長恩的棺木前很久不曾起身,最后由俊逸和小姑娘將她架了起來,送進(jìn)了房里休息。
第二日,她便像是沒事人一樣,微笑著開始了一整天的事宜,這些年她做了很多事,起初,她曉得昏迷中被人送來上海后,忙活了好一陣子回到錦縣,帶著俊逸和小姑娘來到了桃花寨子等寒洲歸來,等來的卻是獨自歸來垂死掙扎的沈必鋼,以及他帶回來關(guān)于蔣寒洲陣亡的消息。
她是不信的,若無其事的活躍在桃花寨子。
大概是蔣老夫人于心不忍,不想耽誤她大好年華,便在第三個年頭的時候,以俊逸要接受良好的教育為由,陪同她一起離開了桃花寨子,帶著茹璃和傻妞一行人,拖家?guī)Э诘膩淼缴虾6ň樱彩窃谶@個年頭,停云開始忙于革命事業(yè),一邊替俊逸打理大大小小的公司,一邊接應(yīng)著組織里的任務(wù)。
仿佛讓自己忙碌起來,時間便會過的飛快,漸漸地,她將溫錦懿留下來的公司打理的有條不紊,似是她不想將他留給俊逸的心血毀于一旦,于是她總是夜以繼日的加班,公司的業(yè)績蒸蒸日上,一個月中有二十多天全國各大城市的飛,奔波于各個公司之間,時常有報社特約專訪,她仿佛在這種專注地忙碌中讓自己不知不覺成為了外人眼中的女強人,甚至成為了上海名流社會無人不知的巨富名媛,然而,她卻是十分低調(diào)的。
這些年,不乏追求她的男人,哪怕她曾經(jīng)聲名狼藉,這個充滿銅臭味兒的名利場,又有誰會介意呢,他們不過是看準(zhǔn)了她的財富,她那張臉,她那具據(jù)說被無數(shù)男人碰過的身體,連日本人都覬覦,男人們的獵奇心是很重的,愈是傳的神乎其神,他們愈發(fā)的前赴后繼,不過是想跟她玩玩,那些個高門大戶,豪門世家,誰敢說一個“娶”字。
他們表面上趨之若鶩的追捧她,背地里卻將她曾經(jīng)不光彩的事情扒了又扒,于是她光鮮的外表下,永遠(yuǎn)被扣上了蕩婦賣國賊的帽子,甚至有人嫉恨的說,“嫁了兩個男人的下賤胚子,為了活命委身于日本人,還跑去日本人的軍營讓人給睡了,害死了自己男人,還有臉來上海撈金!”
每每聽到這樣的閑言碎語,她都置若罔聞,為了讓那些男人知難而退,她剪去了長發(fā),穿著男士西裝雷厲風(fēng)行的做事,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哪怕是笑,也是透著冷冷的疏離。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每個月她都會消失那么幾天,誰都聯(lián)系不上。過了那個時間,她便又會忽然出現(xiàn),認(rèn)真生活,認(rèn)真工作,將俊逸和小姑娘照看的很好。
長恩下葬后的第八天,她便又失蹤了,蔣老夫人一早起床,盛夏的陽光正好,高大的法國梧桐從窗外投射進(jìn)來,撲朔迷離的留下一大片陰影。
傻妞扶著蔣老夫人顫顫的往一樓大廳里走去,她問,“云兒又去了嗎?”
傻妞點了點頭。
蔣老夫人沉沉的嘆了口氣,在沙發(fā)上坐下,傭人急忙端了茶水過來,她拿著蒲扇心事重重的扇著,正逢俊逸穿著背帶褲從樓上跑下來,滿眼明朗歡愉的色澤,“奶奶,我要去上鋼琴課了,媽媽回來你幫我跟她說一聲,我晚上不在家,去顧叔叔那里吃飯。”
不等蔣老夫人回答,俊逸便一溜煙兒的跑了,那名小姑娘如今也到了15歲的及笄之年,當(dāng)年所有人都以為她只有四五歲的樣子,當(dāng)停云為給她取名勞思費神的時候,俊逸忽然開口說,“我妹妹說她叫阿舒。”
停云一愣,她以為小姑娘不會說話,相處了半年多,也沒見她開口過,沒想到卻是私底下與俊逸說話了,也是從那以后她才知道那名小姑娘自稱阿舒,全名舒云,真實年紀(jì)8歲。
因了常年營養(yǎng)不良,讓她個頭較小消瘦的像是四五歲的小孩子。
無論停云怎么想給她改姓改名,小姑娘都不答應(yīng),甚至開始起了逆反心理,性子孤僻任性,獨來獨往,與少女時代的停云有的一拼,甚至為了名字的事情,跟停云冷戰(zhàn)了半個多月。
說實話,俊逸乖巧聽話,停云這些年在俊逸身上并未費多少心思,大概是他從小養(yǎng)成了良好的習(xí)慣,從思想到行為都得到了及時的糾正,所以自律溫順聰明愛學(xué)習(xí),性子十分討人喜歡。
但是這名自稱阿舒的小姑娘就不一樣了,倔強起來八匹馬都拉不回來,讓停云費盡了心思,同一個屋檐下母女,相處起來總是刀光劍影。
此時,蔣老夫人瞧著阿舒從樓上走下來,見她懷里抱著幾本書,扎著馬尾,頸項上戴著一塊破碎的玉佩,那玉佩是俊逸的,卻被她搶了過來占為己有,常年戴在胸前,哪怕洗澡也不會取下。
今日她穿一件純白的連衣裙,白色的膠皮涼鞋,眉眼都有淡漠的純色,盛夏的光暈籠罩在她的周身,有少女稚嫩的美感,她也不跟蔣老夫人打招呼,自顧自的從樓上走下來出門。
蔣老夫人細(xì)細(xì)看著,以前不曾察覺,大概小姑娘那時候太瘦了,也不好好吃飯,經(jīng)過停云這些年的精心呵護(hù),小姑娘長了些肉,眉眼也長開了,仔細(xì)一瞧,這小姑娘竟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蔣老夫人笑說,“阿舒啊,要出去了嗎?晚上回來吃飯嗎?要是不回來,趁早給奶奶打個電話,奶奶也放心。”
“不回了。”阿舒冷冷回了一句,便甩著馬尾走了出去。
傭人面色尷尬的上前,對蔣老夫人說,“夫人,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蔣老夫人如今也六十有七了,自從七年前聽到蔣寒洲壯烈犧牲的消息以后,她便迅速老去了,曾經(jīng)保養(yǎng)良好的皮膚如今像是斑駁的樹皮,整個人的蒼老超過了年紀(jì)的烘托,乍一看像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也有了手抖的毛病,以至于端不了飯碗,最基本的衣食起居都做不好,聽聞傭人的說辭,她微微側(cè)了側(cè)臉,“有什么不對嗎?”
傭人遲疑了一下,看著阿舒離去的背影,低聲說,“小小姐這些日子有些不對勁,晚上總往外面跑,有人看見她從一家咖啡廳出來,穿著打扮……”傭人尷尬道:“妖里妖氣的,自從她成人禮那天開始,每天都有人給她送花,我尋思小小姐莫不是……”
她的話沒有說完,傻妞連連點頭。
蔣老夫人的面色漸漸凝重起來,半晌,嘆聲道:“這小丫頭,性子叛逆,也只有云兒能收拾得了她,孩子的教育很重要啊。”
停云是一個禮拜后的夜晚回來的,她拎著行李箱剛跨進(jìn)門,便看見茹璃挺著大肚子,拎著艾甜甜的耳朵訓(xùn)斥,算算,這應(yīng)該是她二姐的第三胎了。
當(dāng)年她回到桃花寨子的時候,茹璃的肚子便已經(jīng)挺起來了,停云眉眼溫和下去,脫下了男士帽子交給傭人,笑說,“二姐,有了仨孩兒了,咱家甜甜就不稀罕了嗎?”
甜甜低著頭默默的掉眼淚,乍一眼看見停云,像是看到了救星那般向著停云跑了過來,“小姨。”
停云一身男士西裝白襯衣,由于天氣太過炎熱,她將袖口綰起,黑色的西裝外套遞給了傭人,只剩下白色的襯衣,隨便撥拉了一下齊耳男士碎發(fā),挺秀精美的五官顯得幾分英氣的灑脫,當(dāng)真像是哪家的少爺,全無半點女人嬌氣。
她拉著艾甜甜的手走進(jìn)屋子,此時,蔣老夫人抱著俊逸坐在沙發(fā)上翻著一本畫冊,阿舒正追著傻妞要零花錢,大寶讀了高中留宿學(xué)校,二寶、三寶、四寶常年形影不離,此刻三個孩子上完外教課,便默不作聲的往樓上走去,復(fù)習(xí)晚間的功課,三個孩子開竅晚,無論怎么努力成績都比不上大寶,暗地里都扭著勁兒,拼了命的讀書,想給停云長臉。
繁瑣的一大家子,打打鬧鬧,哭哭笑笑,將停云的生活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幾乎沒有給她喘息神傷的機會,停云將艾甜甜交給一旁看報紙的蔣老夫人,說,“媽,甜甜都被打成啥樣了,你也不心疼一下。”
蔣老夫人從老花眼鏡下抬起眼,唇角下拉,“要我說,就要狠打,打了才能長長記性,三門課程,100分的功課,甜甜考試每門都沒超過8分,這天天在學(xué)校干啥呢,還把金公館家的小少爺?shù)目季斫o撕了,下午人都找上門來了。”
停云驚訝道:“甜甜,你這么大的能耐嗎?”
艾甜甜躲在停云身后,哭著說,“誰讓他罵你的,小姨,他說你是靠男人賺錢的壞女人,我就是要給他點顏色,賤蹄子!”
停云怔了怔,忽然笑了,蹲下身子捏了捏艾甜甜的臉,“誰教你賤蹄子這個詞兒的?以后不許說了,醒的旁人笑話。”
“萬麗姐姐教的!說遇到這種情況就要罵回去。”艾甜甜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
俊逸豎著耳朵聽著那兩人的談話,聽到這里,便從蔣老夫人的懷里走了出來,徑直走到艾甜甜面前,說,“表姐,你剛剛說哪個人這樣說我媽媽的?”
他穿著考究的格子襯衫背帶褲,皮膚白皙,眼神明亮精神,手腕上戴著腕表,一身富貴少爺?shù)拇虬纭?
艾甜甜說,“還能有誰,就是每次喜歡拽我辮子的金羽晨,我罵他了!”
俊逸漂亮的大眼睛里滿是笑意,十分有禮貌的說,“你罵他干什么,這種時候,就要打回去,別打死了,打殘就好。”
停云驚訝的望著俊逸,這乖巧的小家伙是跟誰學(xué)的這套說辭,她拉著俊逸來到身前,正色道,“俊逸,是誰教你說這番話的。”
“以前蔣叔叔教的啊,說是誰要是敢欺負(fù)你,就要打回去,別打死,打到對方跪地求饒喊姑奶奶,再也不敢為止。”俊逸看似不經(jīng)意的提及這個話茬。
讓屋內(nèi)熱絡(luò)活泛的氣氛驟降,前一個吵吵鬧鬧的氣氛忽然便詭異的沉默了下來,誰都沒有說話,蔣老夫人的手猛地一抖,就連艾甜甜眼里都掠過一抹擔(dān)憂,下意識看向茹璃。
茹璃狠狠瞪了一眼俊逸。
俊逸像是全然沒察覺到停云的異常那般,說,“媽,我前些日子去顧叔叔家吃了晚飯,顧叔叔說好些日子沒見到你了,也聯(lián)系不上你,讓我?guī)退銈鱾€話,最近有活兒做了,讓你別折騰……”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一個軟軟的東西便砸了過來,正好砸在他俊美的側(cè)臉上,俊逸愣了一下,轉(zhuǎn)臉看去,便見阿舒手中抱著一個洋娃娃,她似是撤掉了洋娃娃地一條胳膊看似不經(jīng)意的砸了過來,阻止了他后面的話,阿舒眉眼淡漠的說,“抱歉,下手沒個輕重就扯掉了。”
她說完,沒事兒人一眼徑直上了樓,單薄美麗的背脊透著事不關(guān)己的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