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府上的賓客紛至沓來,據說奉天的張家也派了人來賀喜,一時間錦縣的街道倍加熱鬧起來,常有不同軍裝的外來軍閥游蕩在街道上,蔣府的前門專門設置了迎客臺,進行身份登記與識別。
壽誕前一夜,后半夜時分,萬籟俱寂之時,停云默默坐在梳妝鏡前,對鏡梳妝,遠山眉,櫻桃唇,粉云腮,細細裝扮,百般思量。
還未到五更天,便聽見有三五成群的丫鬟腳步聲從拱門外經過,細碎的聲音傳來,“這兩日全城戒嚴,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我本想回家探親,這個月又沒指望了。”
“為什么突然全城戒嚴。”
“還不是因為老夫人五十大壽,各地軍閥都派人來祝賀,縣政府那邊怕出亂子,軍隊人手不夠,請少爺派人維護治安呢,這幾日少爺都在府外應酬,都沒回府呢!”
“……”
丫鬟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漸漸走遠。
停云放下裝扮的發簪,今日此舉,她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她用了三個時辰精心扮裝,鏡子中的人,像是從萬花叢中走出的薄霧仙子,一身改造成長裙的蕾絲裙,面龐精致如瓷白的人偶,五官立體深邃,她的身上流淌著滿人的血液,自有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尊貴。
早在武漢的時候她便聽說過蔣寒洲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曾經還為了一個女明星遠赴滬上一擲千金求得美人,據說最終見異思遷便又狠心將人拋棄,停云的心如沉溺在深淵里的人兒,掙扎的向上攀爬,越是這樣想,她描眉的力道便又重了幾分,臉白了幾分。
她默默數著時辰,今日是老夫人的壽辰,蔣寒洲一定會早早的等在那里,甚至,紛至沓來的賓客也都會聚集在明華臺的迎客廳。
心里莫名的不安,總覺得這夜太靜,這深冬太涼,火盆里的炭火余溫尚存,星火微弱,那不安像是蜿蜒的藤蔓從腳底糾纏全身,她即將要出賣色相,去討好一個不愛的男人,那是剝開尊嚴與羞恥換來的茍且榮辱。
她抑制住內心的動蕩沉浮,緩緩站起身,時間差不多到了。
翠珠掩映,金鱗貼面,一席掐腰織沙百褶蓮花裙,外披一件白色斜襟落梅大衣,停云提起包裹好的百合花,攜著長恩打開門,緩緩出了院子。
她不做聲,長恩也靜悄悄的。
聽見動靜,采靈飛快的披起衣服,向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跑去。
停云挑了偏僻的巷子,繞開起早的丫鬟,來到明華臺,明華臺內今日反常的安靜,院子里瞧不見一個丫鬟。
這種詫異一閃而過,后半夜雪花又紛紛揚揚的下了下來,滿園的冬樹迎風招展,在薄暮初晨里,散發著淡藍色的光斑。
她輕輕踏入院子中,用沒日沒夜趕制出來的錦緞百合,鋪設在蔣夫人寢閣外的雪地上,扎眼瞧去,像是深冬盛開在雪地上的百合,逼真耀眼極了!清粼粼的仿若仙境。
又將滿園的樹枝椏上掛上紅色的錦緞花,在昏黃的屋檐燈壁下,冬季中的春景,分外美麗。
縱然是她,看著滿院盛開的百合,少女心也不禁顫動,早聞蔣夫人與蔣老爺相識便是因這百合結緣,在那清末年間,男人三妻四妾十分正常,可蔣老爺力排眾議,堅持一夫一妻,對蔣夫人極盡寵愛,直至戰死,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樣的驚喜,是個女人都會感動吧……哪怕鐵石心腸如蔣夫人,又怎能不為這燦爛動人的往昔而動容呢?
長恩顫巍巍的幫著她做完這些事,默默的站在她的身后。
停云回頭沖他微微一笑,這些日子,長恩的精神越來越好了,雖然還未完全恢復,卻不哭不鬧,安靜的像是個懂事的孩子。
她看了眼院子里的盛景,心中如電流般流竄過時緊時快的不安,太靜了,這個時辰明華臺的丫鬟們應該早早的起來準備壽宴了,為什么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
她詫異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周身的寒意一點點的襲來,總覺著這院子是一口甕,而她便是即將被摳住的那生靈,潛意識里,她覺著林間的陰霾正一點一點的向她擠壓而來,心中無端警惕,她下意識后退,想要去拉長恩,“長恩,我們走……”
可是剛轉身,冬樹林中,一個黑影在假山后猛的一晃,停云心下一驚,正要尖叫。
那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捂住了停云嘴,猛的將她打暈,抗上肩健步如飛的翻過院墻,消失在大雪中。
只剩下長恩一人咬著手指頭靠在一棵樹上睡著了。
大雪臨近黎明越來越大,半刻鐘后,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從明華臺內傳來,蔣夫人因為開門時見到庭院的景象,受到了驚嚇,而直直暈了過去。
張嬤嬤驚恐地去鼎書閣找蔣寒洲,待蔣寒洲匆匆趕來,站在院子拱門前狠狠倒抽一口冷氣。
滿院的死老鼠,樹上掛著的,地上躺著的,血淋淋的,十分可怖。
丫鬟們花容失色的躲在屋檐下,擁擠在一起,只剩下院子中央,一個六十余歲衣著嶄新的老男人橫沖直撞的滿園瘋跑,口中喃喃,“小姐……小姐……”
他的手上身上滿是鮮血,明眼人一看,院子里的死老鼠跟他脫不了干系!
“老夫人情況不太樂觀,少爺……”張嬤嬤哆嗦的低低說了一句。
蔣寒洲踢開擋路的死老鼠,大步走進屋內,沒多久,鐵青著臉走了出來,陰沉沉的盯著院子里追著丫鬟跑的長恩,暴怒道:“抓住他!”
守在院外身穿軍裝的幾個軍官大步走了進來,三五下便將長恩打趴在地上。
“少爺……”一個聲音微弱的響起,“他是……他是杏花閣的人……”
蔣寒洲犀利的目光看過去。
小蘭怯怯的從丫鬟群中走出來,哆嗦的雙手緊緊交握,“會不會……有什么誤會。”
“老夫人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小蘭你作為夫人的貼身丫鬟,怎樣狼心狗肺,為了歹人求情。”張嬤嬤快嘴呵斥道。
“小蘭不敢。”小蘭一驚,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再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蔣寒洲緩緩從石階上走了下來,居高臨下的看著長恩。
長恩胡亂的撫著地上的雪,最后抱住了蔣寒洲的雙腿,含糊不清道:“小姐……小姐,不見……”
“他是跟著二姨太一起進府的。”張嬤嬤陰狠道。
蔣寒洲眉梢一楊,抬腿一腳將長恩踹開,淡漠的沉了唇角,冷冷道:“去抓人。”
“是!”兩名軍官低喝一聲。
“我也去!”忽然,暖閣的門被人打開,蔣夫人披著大袍,一臉嚴肅的高喝一聲。
“老夫人!”眾人齊齊驚呼。
“媽。”蔣寒洲上前一步扶住蔣夫人,低眉道:“這事讓兒子處理就好了,不必驚動您老人家,您身體欠安,還是多休息的好。”
蔣夫人面色沉冷,冷哼一聲,頭上朱釵晃動,在細眼方臉的丫鬟攙扶下,緩緩走了出來,“既然已經驚動了,又何必說冠冕堂皇的話,我倒要看看,她又想鬧出什么樣的幺蛾子。”她環視四周,“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擅自傳出去。”
“是。”
張嬤嬤和那方臉丫鬟對視了一眼,丫鬟會意的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