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斯祈硬著頭皮上前,雙手接過禮物,恭順道:“多謝督統(tǒng)的禮物。”
談話間,高跟鞋的聲音噠噠傳來,身著銀色織金花繡琵琶襟旗袍的優(yōu)雅女子從外緩緩走了進來,她挽著利落的發(fā)髻,并不十分美麗,卻渾身透著文墨舒淡的氣息,如秋日紅楓落于水波瀲滟的淡彩,洋洋灑灑的山水墨香,如此脫俗高雅,只讓人看一眼,便被她的高潔的氣質吸引,再也移步開目光,她徑直來到為首的軍官身側,自然而然的挽上他的胳膊。
軍官眉目低垂,“都打點好了?”
女子斂下的柳葉眉如不勝嬌羞的水蓮花,她輕輕笑起,“讓你掛礙了?!?
律老爺子尷尬的站在他們面前,看著后來的優(yōu)雅女人,遲疑道:“這位是?”
為首的軍官淡淡笑道:“這位是我夫人?!?
“您好?!迸雍〉胶锰幍奈⑿Γ饲f的伸出手去,與律老爺子大方的握了手。
律老爺子開懷大笑,贊嘆不已,“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巾幗不讓須眉啊!郎才女貌不過如此!督統(tǒng)這邊請。”
大廳里的女人們皆是一陣陣自愧不如的失望嘆息,音樂再度悠揚婉轉起來,只是一瞬的靜謐后,大廳內(nèi)便又恢復了觥籌交錯的歡愉之中。
很多年以后,停云常?;貞浧疬@一幕,如果沒有律斯祈的任性,會不會便沒有后面的刀光劍影和愛恨情仇,他們所有人的結局,會不會從此改寫。
律斯祈在狐朋狗友的慫恿下,拆開了軍官送給他的禮物,尖叫聲乍然在大廳中響起,禮物盒中安放著一把左輪手槍,兀自在慘白的燈光下散發(fā)著刺眼的寒芒。
律斯祈哪里碰過這種東西,當下也駭白了臉,驚懼的將禮物盒子隨手丟了出去。
大廳里有一瞬間的詭異靜謐,律老爺子反應最快,大步上前低喝道:“胡鬧什么!督統(tǒng)贈的這個禮物,來之不易!時刻提醒你保家衛(wèi)國!拿起手槍總比拿起筆桿子來的實在!”
律斯祈面色慘白的看了眼律老爺子,自知失態(tài)了,當下將手槍顫抖的撿了起來。
一眾軍人坐在大廳一側的餐桌前,齊齊看向律斯祈看了過來,目光中皆是對這種生活在紙醉金迷中的紈绔子弟的輕蔑與不屑。
為首的軍官淡笑道:“你不喜歡?”
律斯祈梳著偏風頭,清俊稚氣的臉像是一張白紙,他到底是沒有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的世家子弟,逢著鐵血軍人的面總是有些怯怯的,十分單薄的樣子,全無平日的不羈與頑劣,他連連解釋道:“不是不是,手滑了,這個禮物我甚是喜歡?!?
“斯祈,你今兒收了那么多禮物,都快讓人羨慕死啦,有沒有最喜歡的呀?”站在一旁的女同學似是與律斯祈極其熟悉,又似是想引起那位帥氣軍官的注意,笑著調(diào)侃道。
律斯祈惡狠狠的瞪了女子一眼,隨后恭順答道:“督統(tǒng)送的禮物我很喜歡?!?
“哼!”譏笑聲傳來,坐于末位的一名士官冷笑道:“糖罐里培養(yǎng)出來的,多半是這種貪生怕死,趨炎附勢的孬種。”
為首的軍官淡淡掃了一眼那士官,士官知自己多嘴了,立刻低下頭去。
現(xiàn)場微妙的尷尬緩緩擴散開來。
律斯祈似乎被人戳中了痛楚,臉白了又白,當真是士可殺不可辱!他沉下一口氣,猶豫又猶豫,開口接話道:“督統(tǒng)送我保家衛(wèi)國的禮物,我自然喜歡,但是卻不是最喜歡的,這等冰冷的東西,只是奪人性命的兇器,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個?!?
他舉起右手,手上是一個玫紅的小盒子。
停云遠遠看著,心猛地一沉,那不是她送給律斯祈的生日禮物么!
“斯祈,你在胡說什么!”律老爺子呵斥的聲音傳來,“真……”
為首的軍官抬手制止了律老爺子,含著淡淡的淺笑看向律斯祈道:“少年強則國強,有自己的想法很好?!?
“哎呀,是什么禮物讓律大少爺敢拂了督統(tǒng)的好意,這么稀罕呀?”
“斯祈,你拆開給我們看看呀?!?
“比手槍還別具一格的禮物?真的假的?”
人群中的少爺小姐們議論的聲音傳來,連著老爺太太們也漸漸聚攏過來。
律斯祈鼓足勇氣將停云送給他的禮物捧在胸前,他不曉得停云會送給他什么,但不管什么,他都是歡喜的,于是他當著眾人的面緩緩拆開,心下期待與底氣并存,想來她送的東西,定不會差到哪里去,不說多么昂貴,起碼面子里子都過得去,最好能是精裝版……
可是當他拆開盒子看見里面的東西,一張清俊的臉頓時青綠青綠的石化在原地。
眾人好奇的湊過去,待看清里面的東西,靜謐了片刻,全場爆笑的聲音傳來。
少爺們捧腹大笑,小姐們花枝亂顫道:“斯祈,你確定你不是來搞笑的?這哪里有手槍昂貴體面了?”
“幾個桐子都能買到的東西!”
“哈哈哈……哪有人送禮物送這個東西的!是誰送的??!”
因了這瞠目結舌的禮物,大廳里尷尬的氣氛頓時緩解了下來,優(yōu)雅的女子好奇的舉眸看去,隨后緩緩溢出了一絲笑容,“很是別致啊?!?
只見枚紅色的盒子里,放著兩套試卷,一套英語,一套數(shù)學。
為首的軍官含著贊許的淡笑,“送禮物的人有心了?!?
律老爺子見蔣寒洲的面色有所緩解,當下心里舒了一口氣,隨后趁機活絡氣氛,笑道:“斯祈,是誰送你這么獨具匠心的禮物?把他請出來讓大家都認識認識?!?
律斯祈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當律老爺子跟他說話的時候,他方才收斂了懊惱的神色,看向角落里的停云,心下頗為郁悶!有誰送禮物送給人試卷的?!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了,難怪這么多人笑話他,可是丟臉丟到家了,讓人貽笑大方。
為了俊逸,她不能暴露自己!
停云慌亂的收拾好東西,正要奪路而逃的時候,律斯祈惡作劇般的聲音傳來,“舒老師,你要去哪兒?”
停云剛跨出門檻的小腿猛地一滯,她本是處于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因了律斯祈這一聲呼喚,所有人都回過頭向她的方向看來,頃刻間,她便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停云只覺得無數(shù)道目光射向了她單薄的背脊,讓她下意識挺直了腰板,她知道,這無數(shù)道目光中,有一縷是屬于那個男人的。
“爸,這禮物是舒老師送給兒子的,真真是與眾不同,對兒子期望甚高?!甭伤蛊碓鯐胚^這么好的捉弄停云的機會,揚聲道。
律老爺子豪邁的笑聲傳來,他歷來頗為欣賞停云樸實無華的作風,此刻聽聞律斯祈的說辭,不由得胡須舒展,這等特立獨行的禮物,也只有這位低調(diào)樸素的家教老師做得出來了。
“舒老師,站在那里干什么?過來讓大家認識一下?!甭衫蠣斪訚M是笑意的聲音傳來。
冷汗密密麻麻滲透了裙衫,停云猛地咬住唇,仿佛想要以皮肉疼痛壓制住鈍痛的心臟,克制住身體的顫抖,她的薄唇毫無血色,面色慘白的駭人,她以為她可以像舅舅那般灑脫,將這些前塵往事一并忘卻,可是當她再一次看見他時,那種被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憤怒與屈辱像是洪水猛獸叫囂著從心房里破裂而出,張牙舞爪的仿佛要撕裂她的身軀,毀天滅地的將眼前的一切吞噬殆盡。
她怎么會想到……有生之年會與他還有相見的時候,她怎會想到與他是這樣猝不及防的相遇……
這一生,她還能往哪里逃……
“媽媽……”稚嫩的孩童聲忽然傳來,從心靈深處直擊天靈蓋,停云猛地一震,眼前晃過俊逸天真的小臉,所有的仇恨頃刻間化為烏有,只剩下一池柔軟的蕩漾在胸腔內(nèi),讓她癱軟如斯,她訥訥的站在原地,想要將身影縮進那無數(shù)道目光之中,如果可以,她真想抄起一把刀與他同歸于盡,亦或者遁地而逃,可是啊,她已經(jīng)有俊逸了……有了如斯軟肋……若妄想以個人之身去與他糾纏過去紛爭,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為了俊逸……她也要忘記啊。
那些前塵往事,如若不忘卻,又能怎樣呢?恨著恨著,半生便過去了。
現(xiàn)在她不僅為自己而活,還要為俊逸而活,她決不能讓俊逸卷入她曾經(jīng)骯臟血腥的過去糾葛之中,她要讓俊逸擁有錦繡璀璨的明天,讓所有的誤會陰暗遠離俊逸。
然而縱使這樣憎恨厭惡,她亦只能這樣站著,只能這樣罷了。
這樣想著,她漸漸按捺住身體的顫抖,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被打散的三魂六魄漸漸歸位了。
律斯祈的聲音再一次傳來,“舒老師,都等著你呢,你急的去哪兒?。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突然肚子有點不舒服,打算先行……”
“剛剛舒老師可沒肚子疼,若是真的肚子疼,正好我家私人醫(yī)生也在這里,順帶給您看看也好?!弊屗麃G了臉?想一個人逃?沒門兒!律斯祈打斷她的話,不依不饒道。
停云從未像現(xiàn)在這一刻恨惱律斯祈,可是這樣僵持下去總不是辦法如果她一意孤行的走了,反而引起別人的懷疑……
于是她扶了扶黑框眼鏡,深深吸了一口氣,揚起無懈可擊的微笑,緩緩轉身,和婉道:“多謝律少爺美意了。”
為首的軍官原本是笑著的,疏淡的目光掠掠投射在她的背影上,在她轉身的那一刻,他的笑意瞬間凝固在唇角,如冰凍的料峭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