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的一聲,似是被人當頭棒喝,停云踉蹌的后退了一步,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半晌,有氣無力的說,“為什么……他為什么消失七年半點音訊也無,他明明好好的,甚至比以前更好。”
顧閏之似是輕笑了一聲,“是啊,他就是消失了七年,只是他不愿意回來罷了。”
停云眼珠緩緩轉動,木訥的看著他,“你是這個圈子里的組長,你接替了陳先生的位置,你知曉我們每個人的動向和信息,你擁有所有情報網的結構,那你一定知道他是飛鷹,你也給過他任務,你甚至給過我任務,你知道我們都活著,你卻不告訴我。”
顧閏之沉默了一會兒,說,“沒錯,我都知道,他這些年發生了什么,我也知道,因為我是他的上級。”
停云像是沒聽見那般,顫抖的依在椅子上,“你知道他要回來了,所以你才忽然歪曲跟我的關系,污蔑我,詆毀我,你假意給我任務讓我去參加舞會,實則促成我跟他相見,這幾年,你若無其事的活動在我的周圍,看著所有人矛盾痛苦,你什么都不說。”
停云惶惶然看向他,“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顧閏之的聲音里帶著譏諷的笑意,他從門后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眼角的笑紋顯得冰冷異常,他徑直來到停云面前,看著她,“你覺得你很悲慘嗎?”
停云慘白的望著他,沒有回答。
顧閏之說,“你會有然兒悲慘嗎?”他的聲音里漸漸沉下了蝕骨的恨意,“你知道她在獄中發生了什么嗎?!你知道她究竟經歷過怎樣可怕的事情嗎!她那么怕疼的一個人,那么注重清譽的一個人,卻在獄中因為你和蔣寒洲,遭到了那么不公正的對待!她用自己的生命和付出究竟換來了什么!憑什么要用她的命來成全蔣寒洲!憑什么然兒死了,你和蔣寒洲還能善始善終!”
他的語氣里有濃烈的不甘和憤恨,全然沒有平日的中庸平和,似是撕開了那具偽善的面具,在最恰當的時候,攤開了他一手刀鋒般尖銳的牌。
停云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緊緊縮在椅子里。
顧閏之忽然打開了公文包,將里面厚厚的一部分信件全部倒了出來,那些信封散落在停云腳邊,停云怔怔的看著,似是認出了那些信,她忽然撲在地上,“我的信……我的信……”
她將信件往懷里攬去。
顧閏之說,“這是你最近寄出去的信件,還有七年間的那些信,你若是想要,我通通可以拿來給你!一封都別想寄出去!”他的面部因為憤怒微微猙獰,揚起手,指間夾著三封信,“這是蔣寒洲這些年寄給你的信,只有三封。”
停云顫顫的抬頭,目光定定的落在那三份信件上,“寒洲……”面上忽然有了血色,她撲上去想要搶奪那些信件。
顧閏之一把將那三封信撕了個粉碎!
“啊!”停云尖叫了一聲,沖過去搶奪,可是那些信如雪花般漫天散落下來,她慌張的趴在地上,將那些碎片往懷里攬,慌張的想要一一撿起來,“寒洲……”
顧閏之看著她這副魂不守舍,全然沒了魂兒的樣子,冷笑一聲說,“你這輩子都別想知道里面寫了什么內容,也別想著再給他回信了,我兩年前已經替你回信了,我只是用你的名義和字跡回了一封,他便再也沒有給你寫過信,也沒有打過電話了,沒多久,就傳來他結婚的消息。”
停云緩緩抬頭,那般真摯的心傷,眼淚一點點掉落下來。
顧閏之說,“七年前那場戰役,確實我們將那批東西成功轉移,至于轉移到哪里去了,只有蔣寒洲知道,他在四面楚歌的境地里,將那批東西臨時轉移隱藏,留下了關于生武的訊息,讓我們成功摧毀了山田駐扎的錦縣深山里的研發團隊,杜絕了生武根源。但是,那批生武被藏在哪里,只有蔣寒洲一個人知道,組織無論如何都會救活他,因為他大腦中的情報數據太珍貴了。”
他笑了聲,“所以他怎么能死呢?他這些年可是沒少給你們打電話,都被我攔截下來,他在國外聯系不上你們,就托組織幫他傳話,那些話傳到我這里,便到此為止了,他以為你們都收到了他的口訊,畢竟他那么信任組織,信任這個組長職位的人。”
顧閏之伸手開了燈,看著停云面如死灰的臉,笑說,“你知道我用你的名義和口氣給他回了什么信嗎?我寫,‘蔣寒洲,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艾停云這輩子,嫁給溫錦懿,嫁給顧閏之,都不會嫁給你這個漢奸。’我寫,‘不要再糾纏我了,就算溫錦懿死了,我也不會選擇你,我已經跟閏之登記結婚了,請你別再出現惡心我。’另外附上了一張我們倆唯一的一張合照,我還寫了……”
“夠了!”停云顫顫的落淚,粗重的喘息,打斷了他不堪入耳的話。
顧閏之蹲下身子,望著她,“我不能讓他回國后與你完好無損的重逢,讓你們舊愛復燃,擦出愛的火花,從兩年前開始,我沒少安排跟你模樣相似的女人接近他,真是費盡周折,想將那些女人送上他的床,讓他們擦出理想中的火花。”他忽然譏諷的笑了聲,“但是很有趣啊,真的很有趣,他大概是對你徹底死心了,甚至對你產生了心理陰影,任何跟你模樣相似的女人都接近不了他,他拒絕了所有跟你眉眼相似,鼻子相似,甚至臉型相似的女人,哪怕一顰一笑跟你相似的女人,他都不會要。”
顧閏之輕笑,“我以為我的計劃會失敗,一旦他單身回國,你們一定會舊愛復燃,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會跟他的主治醫生搞到一起,亦沒想到他居然會選擇一個與然兒有幾分相似的女人結婚,甚至火速有了孩子,他果然沒讓我失望,我安心了,高枕無憂,甚至安排他回國。”
停云怔怔的聽著,這些話仿佛天外之音,飄渺蒼白無力,她不憤怒,無悲歡,只覺得很累,從身到心疲累之極,她顫顫的低下頭去,她在那蒼茫的雪原上跑了七年,整整七年,千辛萬苦的跑出了雪原,可是雪原的盡頭,沒有人等她,那里沒有芳草遍野的春夏,只有寂寥蕭索的深冬,千里荒原,寸草不生。
她相信他還活著,所以才能活到今天,此時此刻,她仿佛所有活下去的支撐都沒有了,累,太累了,人生怎么這么累呢。
顧閏之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到想象中的痛苦崩潰,看到得只是蒼白無力,像是沒了靈魂,只是偶爾的抬眸間掠過一抹悲苦的哀戚,連眼淚都只是輕慢的掉落。
心底莫名的怒,顧閏之蹲著身子與她的視線齊平,卻不靠近她,也不會觸碰她,仿佛覺得臟了他的手,他說,“那么多人因你們而死,你如何能心安理得的與他重歸就好,然兒死了,蔣寒洲親手殺的,溫錦懿嫁禍的。薔薇死了,阿褚殺的,為了順藤摸瓜找到你。陳先生七年前被人暗殺,為什么?聽到蔣寒洲被送往國外搶救的消息后,他連夜趕往德國去探望他,中途被人暗殺。這么多人因為你們三個人的情愛糾葛而死,死的毫無價值!艾停云,你怎能獨善其身得到幸福,背負了這么多條人命,你怎能和蔣寒洲雙宿雙飛,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有資格得到幸福,唯獨你們沒有!出來混,欠的債,早晚都要還的!”
她緩緩將那些信件抱進懷里,面色蒼白的無聲掉淚,頭發無力的黏在臉上,像是一具沒有生氣的木偶,毫無生命力,又像是大病一場,元氣大傷。
顧閏之站起身,“想必這些事,你不會告訴別人吧,一旦你跟外人講了,便會暴露蔣寒洲組織里的身份。而蔣寒洲恐怕也不會跟別人說,畢竟我提前散布了你跟我的關系,他從旁人那里也會聽到只言片語,不會懷疑到我身上,所以艾停云,認命吧。”
臨走前,他下意識幫她關了燈,回頭看了眼,可是這個女人太平靜了,全然沒有達到想象中的效果,他又說,“如果我沒猜錯,蔣寒洲會跟他的母親相認,無論是宮溟的身份,還是蔣寒洲的身份,他都能圓過去,讓人挑不出懷疑的點,你別露餡了,給他的任務添麻煩,他可是我們的王牌棟梁呵。”
若是以前,她或許會因為憤怒和悲痛而控訴顧閏之的殘忍行徑,可是她跑了七年,走了七年,等了七年,年少時的那股子勁兒早已在這條路上被擊散了,棱角被磨平了,磨的鮮血淋淋,深可見骨,大抵是太累了,心里的氣兒散了,便也沒有力氣去支撐,無悲歡,無喜怒,只剩下疼痛的麻木的心臟以及這悲哀到可笑的人生。
這一夜過后,她便又消失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像是每個月總會消失那么幾天那般,莫名其妙的便又沒了影子。
就像顧閏之說的,第二日,蔣寒洲便登門拜訪了她的家,去探望他的母親。
當他以宮溟的身份踏入這棟別墅的時候,一開始,所有人因為他的出現,而驚喜的連連尖叫,艾甜甜像是瘋了那般樓上樓下的跑,滿天飛的呼喚,“小姨,小姨,他回來了。”
二寶三寶和四寶趴在二樓的樓梯上好奇的往下看。
傻妞也喜紅了臉跟在艾甜甜的身后,滿屋子亂跑找停云,以至于撞上了柱子,爬起來跟在艾甜甜身后繼續尖叫繼續歡天喜地的找。
茹璃驚愕的扶著腰身站在沙發一側。
只有俊逸和阿舒站在樓梯口,定定的望著他,冷靜而又冷漠。
蔣寒洲讓秘書送了很多的東西來,茹璃喜的摸了一把眼淚,往前走了兩步,剛要讓傭人把東西拿下去。
阿舒忽然快步走上前,拎著那些東西便丟了出去,昂著美麗的小臉說,“這里不歡迎你,滾出去!”
蔣寒洲眉眼沉穩淡漠,并未因此有不悅的情緒。
秘書說,“先生,大概是沒送對東西,我再調查一下,看她們喜歡什么。”
“你送什么東西,我們都不會要的!”阿舒伶牙俐齒的說。
“舒云,你怎么回事,別以為你媽媽不在,你就這么無法無天,你知道他是誰嗎?小兔崽了,給我滾上樓去!”茹璃一把將阿舒拉扯到一邊,往后面甩去。
可是她剛靠近蔣寒洲,驚喜萬分的想要說什么。
便聽見院子里傳來優雅溫和的女聲,“這房子真漂亮,就是外面不好停車,宮溟,見到母親了么?”
她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叫安娜溫莎,她的人像是她的名字一樣總散發著快樂溫婉的氣息,像是溫室里的花朵,從未遭受過任何的風吹雨打,可是她卻是憑著獨立新時代的女性思想和韌勁兒,在德國皇家醫院站穩了一席之地,成為腦外科首席專家醫師,大概跟她的職業和內在品性有關,又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孤絕,她懷里抱著一個襁褓,身后的傭人懷里也抱著一個。
她一走進來,屋內瘋了似得歡愉氣息便漸漸的降了下去,大家怔怔的看著這莫名其妙的外來者,甚至傻妞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了袁玉然的影子,傻妞怔了一下。
蔣寒洲神色淡淡的穩,唇角有溫和的笑容,“我媽她老人家,是在這里嗎?”
茹璃一時間沒搞清楚狀況,總覺得哪里不對,于是怔怔的往樓上指了指,“二樓,第三間房,這兩天有點不舒服,躺著休息在。”
蔣寒洲點了頭,便繞開她,往二樓走去。
溫莎抱著孩子微笑的跟在身后,天鵝般白皙的頸項轉過美麗的弧度,仿佛對蔣寒洲的過去充滿好奇那般,對這棟房子里的每個人都很好奇,她經過艾甜甜的身邊時,忍不住捏了把艾甜甜發愣的臉,沖艾甜甜笑了笑。
這看似和善卻又透著孤絕的女人,那股子從渾然天成的尊貴和獨立讓她與這些人生生分割了階級的距離感來。
俊逸緩緩走到了樓梯口,伸出手,擋在了蔣寒洲的身前,不肯讓路。
蔣寒洲眉梢一挑,淡淡望著他,高大的身軀頃刻間將俊逸籠罩在了影子的暗淡中。
俊逸唇角沉了沉,卻努力上揚,同樣望著他,“我媽出差了,這個家便是我做主,外人沒有我的允許,不可以隨隨便便進入,宮先生,請你先跟我媽預約,定了時間再來拜訪。”
秘書往前走了兩步,想說什么,但被蔣寒洲制止。
阿舒眼見俊逸勢單力薄,便也走過來擋在俊逸身前說,“奶奶是我們的奶奶,媽是我們的媽,家是我們的家,宮先生,你以什么身份踏進我們的家,你媳婦兒以什么身份來見我們的奶奶,我們不歡迎你們,請你們出去,再不出去,我們就報警了!”
趴在雕欄好奇圍觀的二寶、三寶和四寶見狀,也紛紛從樓上跑下來,不明所以的將樓梯口堵上了。
茹璃聽到“媳婦兒”兩個字時,臉色瞬間蒼白下去,她飛快的掃了眼溫莎懷里抱著的孩子,又仔細看了看溫莎的臉。
茹璃笨拙的身體忽然踉蹌的后退了一步,幸得傻妞扶住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忽然轉身,快步往電話的方向走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撥通了電話,沖著電話那頭的沈必鋼吼道:“我妹妹今天去哪兒出差了,你知不知道?”
沈必鋼說最近沒有出差安排。
茹璃如遭雷擊,一股子不詳的預感涌上頭頂,她哆嗦的說,“姓沈的,放下你手頭上的事情,立刻去找我妹妹,順便聯系顧閏之,讓他也幫忙找,我放心不下她!”
撂了電話,她這暴脾氣就上來了,可是挺著肚子憤怒的來到蔣寒洲面前的時候,看著他身后高貴美麗的女人,看著她們懷里的孩子,她便哆嗦的說不出一句話,心像是被撕裂了那般疼的喘不過氣來,她顫抖的說不出話,只是不停的流淚,看著蔣寒洲那張淡漠矜貴的臉,看著他成熟的眉間疏離的冷,心便更疼了,血淋淋的。
她在他們面前扶著腰走來走去,情緒很不穩定,一邊流淚一邊咬著大拇指的指甲,似是十分的恐懼,緊張痛苦的情緒一覽無余。
電話鈴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傭人接了電話,隨后說,“是沈經理打來的,說是聯系上先生了,先生說隆重招待宮溟先生,滿足宮溟先生的一切需求。”
茹璃的眼淚更加洶涌了,她錘著憋悶的胸口,淚水源源不斷的淌下,她憤恨心傷的指著蔣寒洲,依然哆嗦的說不出一句話來,隨后手指的方向便移到了俊逸面前,說,“你媽說了滿足他的需求,俊逸,你讓開,讓他上去,讓他好生的上去瞧瞧,我倒要看看他們母子相見的戲碼,要有多精彩!”
俊逸含淚抿唇,許久,拉住阿舒的手腕,將她拉至樓梯一側,放行,后面的孩子們便都通通往一邊走去。
蔣寒洲低眉上了樓,徑直來到蔣老夫人的臥房前,他讓溫莎在外面等著,他一個人先走了進去,關上了門。
也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母子倆究竟說了什么,原本漫長的狂喜含淚的歡愉轉瞬間便晴天霹靂了,蔣老夫人一個又一個的耳光劈在了蔣寒洲的臉上,她這輩子從沒有伸手打過她的兒子,連根頭發都舍不得碰,可是此時此刻,她連著五六個耳光重重劈了上去,直直的將蔣寒洲白皙的俊臉打出了腥紅的印子,蔣寒洲踉蹌的后退了兩步,站定,抿唇看著她。
蔣老夫人顫抖的指著他,“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蔣寒洲深邃的眼底有洶涌暗潮,流淌過糾纏的傷痕,他不言語。
蔣老夫人穿著白色的背心,頭發蓬亂,蒼老的臉上有清晰的淚水,眼底漸漸翻涌出失望的悲愴,“七年了,你死了整整七年了,你知道云兒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嗎?你知道她這七年是怎么活過來的嗎?辛苦,太辛苦了。”她淚如雨下,悲聲道:“你這個樣子對得起她嗎?如何對得起她啊,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我不想知道這七年你死哪兒去了,也不想聽那些沒有意義的借口,你把你剛剛那番說辭再跟我說一遍,你說!”
她的雙手顫抖的厲害,顫顫巍巍的扶著椅子的扶手穩住身子,失望透頂卻又犀利的盯住蔣寒洲。
蔣寒洲深深的望著她,“媽……”
那聲“媽”剛剛叫出口,蔣老夫人又一記耳光劈了上去,她心如刀割,卻不是為了她的兒子,而是為了停云,那種心臟剜除的疼痛,讓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你走,我沒你這個兒子,我潘明繡這輩子只有艾停云這一個女兒,你走!”
蔣寒洲站在原地沒有動。
蔣老夫人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推著他往外走,直直的將他推了出去,猛地關上了門。
溫莎抱著孩子站在外面,這房子隔音效果極好,她不清楚里面發生了什么,但看見蔣寒洲俊朗的側臉上滿是紅印子,便知情況不好了,她把孩子交給跟隨的傭人,上前想要敲門。
蔣寒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行為,穩了許久,拉著她緩緩轉身往樓下走去。
徑直走過了樓下林立的眾人,走出了這棟大喜大悲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