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若一路埋怨我,不該如此衝動,萬一那大蛇不是凡物,豈不慘了,見我渾身溼漉漉的,全身打顫,她趕緊將外衣跟我披上,
“姐,看到西宮娘娘的模樣了嗎”?我知道她其實想知道,病重的西宮娘娘是不是娘,我可憐的妹妹,她的夢境裡是不是都沒有辦法刻畫孃的模樣?
“離若,你想知道娘長什麼樣嗎”?我看著她滿是期待的目光,嘴角溢出一絲苦澀,沒有哪個母親會狠心拋下自己的孩子,她有她的理由,我從懷裡掏出一面銅鏡,遞給她,
“照照不就知道了,“
“姐,你逗我啊”,她眉梢有了笑容,伸手將我的鏡子推開,她原本生的一幅見之忘俗的面相,卻總是還嫌棄自己不夠美,每每凝視我時,也總是一本正經的說我比她好看,是個大美人,我也就不謙虛,厚個臉默認了,
”離若,我們明天一定要入宮“,我握住她微涼的手,鄭重的看著她的眼,她沒有問任何理由,認真的點了點頭,我們一起攜手向山下走去。
天邊飄起了流雲,朵朵變幻詭異,一會像極了誰的臉,風一吹就被抹去,一會又像誰離去時的彼岸,落滿傷感,一會又變出那誰的眼,眼波流轉。
叢林間有風拂過,驚的一片飛鳥四散,林濤發出陣陣聲響,天邊的白光照耀進來,樹林如滄浪之水翻涌,半空中徐徐飄來一頂銀色軟轎,轎頂綻放著祥運的光,八個白衣男子隔空擡著轎底,他們在空氣中行走,神色如常,看出內力深厚,
直到那人掀開雪白紗帳,輕聲說,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這次他不似之前冷漠,說出的話溫柔的能藏著水,我擡眼看他,他還是一身白衣,風流俊雅。一句又見面了,讓我突然很想哭,當然不是因爲他,不全因爲他,我摸了摸搭在肩上溼漉漉的滴水長髮,沒想到,再見面,竟又是這幅不堪模樣,又是被凍得全身發僵。
他伸手拉我上轎,我知道我的手很涼,故意瞅了他一眼,這次,他好似已經做好了心裡準備,很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沒有絲毫退縮。
轎子很大,坐著我們三個人外加一隻大狗竟不覺絲毫擁擠,軟榻上鋪滿厚厚的羊毛絨墊,雪白的絨毛像一團團錦簇的雲,我們就坐著雲朵上,俯瞰腳下的人世間,時光啊,能靜止片刻就好了,我的心此刻竟不覺有痛苦,我看著地面上不斷掠過的風景,竟想膩歪在這樣的世界裡,就此不離,
這個男子,他有我喜歡的模樣,具備我欽慕的氣質,他周身散發著一團讓我想忘又無法忘記的氣息,這種氣息讓我窒息,讓我暫時拋卻煩惱,讓我時刻保持心的溫暖……
溫暖,多麼奢侈的兩個字……
我擡眼看看離若,她一會看我,一會看那人,只是,她看那人時,眼裡閃過五彩的光,顧盼神飛間,臉上掛滿兩個字,那就是:幸福!
“給,吃下吧“,那人伸出一隻手,掌心裡放著一顆粉嫩剔透的紅色丸子,我看著他如湖泊一般清澈的眼,突然想起八歲那年在梧桐山中遇到的一個小哥哥,那是個深秋的下午,天高雲遠,日光溫暖,我一個人去山中趕野豬,我隨著一羣野豬不停的奔跑,像個小瘋子一樣,到最後,野豬沒趕著,卻被獵人捕獵用的套鎖箍住了腳,重重摔下去的瞬間,掉了兩顆門牙,
我雙手撐地準備爬起來的時候,仰臉看見了一雙稚嫩而友好的臉,
“給,吃顆糖吧”,清眉俊眼的小哥哥,他攤開一張紅嫩嫩的手,裡面有一顆如雪的晶瑩丸子,那丸子放入口中的瞬間,竟比山泉還要甘甜,
如今,這麼大了,我還是拿起那樣的糖,含在嘴裡,只是這次,這糖竟有些苦澀,好似幾味中藥混合在了一起,我不禁皺了皺眉頭,料想,他若是真的暗算我,我也只能認了,人太傻怪誰,
“你給我姐姐吃的什麼”?我剛把那紅丸子吞下,離若就不依不饒起來,就連大白也很是警覺,說實話,對北狐川它可沒有表示該有的好感,若不是離若推它上轎,它還真不情願上來,
“沒什麼,一顆糖而已”。北狐川隱隱一笑,惜言如金,不再多說,
“那我也要吃”。離若說完,就站到北狐川面前,兩手捧在他臉面前,滿眼期待的看著他,
“真是個孩子”,北狐川無法,只好從袖口裡竟然變出一個大紅蘋果給她,離若的眼裡閃出驚喜,她將那蘋果緊緊的抱在胸前,
“姐,你吃蘋果嗎”?我知道她捨不得給我,但還是問我,既然問我,就一定是做好了割愛的準備,我的心又被觸動,小時候,我真的很壞很壞,經常搶她的東西吃,我記得有一天傍晚,天邊燃起了燒霞,奶奶帶著我們坐在院子裡,她給我削了一個蘋果,一口一口喂著我吃完,然後,奶奶又給離若削了一個,蘋果就放在離若搖椅前的桌子上,我不知奶奶爲何沒有喂她吃,我也沒有喂她吃,她就默默的看著那個蘋果,應該是很想很想吃的吧,可是,她並沒有動手去拿那個蘋果,最後,我把那個蘋果拿起來了,很快就啃完了…….
“離若,原來你喜歡蘋果啊,那我們回去一定要買好多好多“,雖然我臉上掛著笑,但直覺一定比哭還難看,往事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小時候,我怎麼那麼壞啊,我真是個壞姐姐,
”這有何難“,北狐川好似發覺我的異常,他攤開一隻手,唰,出來一隻大蘋果,又換另一隻手,唰,又是一個蘋果,他兩手不停的變幻,越來越快,蘋果也越來越多,我跟離若撿都撿不完,不到一會功夫,軟轎裡擺滿了蘋果。
”好玩嗎“?他終於停下來,問我們,
”恩“,我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點點頭,有一個詞叫詞窮,我想很能形容我們當時的心態,他像兄長一般,坐在一團明亮的光裡,有他在,這世間彷彿沒有什麼困難的事,你只需看著他的眼,便內心安寧,
是的,他是北狐川,這世間,只有一個北狐川。
北狐川把我們送到鳳來客棧門口便離開了,當然,他這種人是不會輕易拋頭露面的,所以,並未下轎。
霞飛山,北狐府邸,北幽宮。
北狐川的軟轎剛落地正殿門口,冥妖便落落上前接駕,她披著月白素錦長袍直達腳踝,同色高腰玉石靴子鑲滿各色寶石,黑色如瀑長髮散落腰間,瓜子臉,柳葉眉,薄薄的脣上只微微塗抹了一點紅,
“主上,您回來了“,她剛想伸手拉開轎前的錦簾,北狐川已經徑自從轎中走了出來,她的手在空氣裡有片刻的僵硬,
”恩“,北狐川冷哼了一下,並不擡眼看她,他大步朝殿內走去,冥妖在身後緊緊相隨,前方的護衛趕緊將一扇又一扇的宮門打開,越往宮內走,越是冷寂,一路跟過來的隨從也越來越少,直到他在一處石洞內的白色梨木四角椅上坐定,這段漫長的室內距離才告終。
”主上,冥妖有一事不明“,冥妖在他側旁站定,給他滿上一杯天山雪蓮水,心裡憋了好久的話終於還是猶豫的說完,
“恩“,北狐川端起杯中的水,一仰而盡。
”宗主爲何要救那位雲家姑娘,她不該是我們的敵人嗎“?
“冥妖,你覺得我有敵人嗎“?北狐川玩味的看著手中的四角麒麟金盃,想起那日在梧桐山中,他也是這樣打量那枚傳說中的種子,他原本是打算毀了它的,只是沒想到,事世轉折,他也正好不用當著一個虔誠姑娘的面,傷了她的心,毀了她的希望,他看的出來,這東西對她很是重要,有那麼一刻,他感知到自己心裡的不忍,又見她穿的單薄,就將那白狐大衣給了她。
這些世間的俗世,他從不探究,對她也皆是無心,可是後來也不知爲何對她竟多留意了幾分,或許,是第一眼就認出她是兒時稱他爲妖怪的人,也或許,也僅僅是因爲她從雪堆裡捧起那顆種子的認真模樣,他以爲,她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插曲,雖然一天之中兩次遇見她,
直到夜間,他尾隨一個之前的心腹一路來到梧桐山後山鬼谷,寒風凜冽的斷崖上,他遠遠瞅見她一身白衣跪在那裡祭拜著誰,邊哭邊抹淚,之前,他從不相信女人的淚水,覺得她們都是如貓一般善變的羣體,所以,當時的他也只是冷眼旁觀,直到她身後出現了一頭孤獨的狼,她竟沒發覺那狼原本打算傷害她,還傻傻的給了它一隻大肥雞……
他不過無心說她傻,沒想到是真的傻,雲白水袖一甩,懸崖間綠光閃閃,那是一頭頭即將成魔的狼,可是,她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只一心往下衝,見過傻的,沒見過她這麼傻的,他找不到合適救她的理由,只好對著她纏在樹梢的雲袖飛出一個暗器,
本以爲今生不會再掛念誰,可是,明月照窗花弄影簾,他還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她,想起她說的,那些屬於她要做的事,原本以爲他會在自己編織的情網裡就此老去時,宮中內應的飛信給了他當頭一擊,女人果然靠不住,信不得,敢借著他北狐川的身份行事的,她跟她妹妹還是第一撥,他當然是不會計較,但先前生出沒多久的好感便瞬間消去了一半,他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失落纔好,
至於今天,他因何而救她,他也說不上來,他真是無意間說過,她是他遇見過的最傻的人了,沒想到,一語成讖,她的傻越發不可收拾。誰都知道西宮娘娘得的是不治之癥,而且這病極具傳染性,她跟個沒長腦子一般,竟然跳到娘娘治病的水裡救她,真真是傻,而那條大蛇,原本就是有心人設的局,它噴出來的血怎麼可能幹淨的了,北岸雪武藝高強,又怎麼輪到她一個小丫頭出手相救?
給她的那顆藥丸,出自他手,勢必不是一劑普通的藥那般簡單,那是他用千年天山雪蓮混合極地冰泉,再以滄浪水中的蛟龍紅淚做引,在回魂爐裡熬了九九八十一天,等北斗七星歸於一線天時再提取出來.....
雲天籟啊雲天籟,你什麼時候才能長點心眼呢?
一想起她,他不由的摸了摸藏著袖口的那個蘋果,此時,這隻沒有送出去的蘋果已經被他暖的溫熱,她說要去買蘋果,一臉誠懇,他竟不惜消耗內力來幫她成全,看見她拿起蘋果時的甜蜜模樣,還有她眼裡的期待眼神,他突然覺得原來自己還有這麼讓人感動的時刻,
北狐川啊北狐川,你該不會真對她上心了吧?怎麼可能,一盆涼水狠狠澆下去,他頓時清醒,年少時,他曾站在霞飛山山頂,對著漫天的星辰許下願望,他,北狐川,將來要娶的女子,一定是天下間最最好的女子!
然,她並不是他遇見過的最好的女子,
然,他對女子很久都沒有了興趣,
“太子到了嗎“,北狐川起身,理了理大衣領子,準備離開,
“冬火剛派來消息說,太子已經到南殿了”。冥妖擡腳,準備跟他一道前往,
“冥妖,你就不必去了”,北狐川冷冷的說完,帶走了一陣風。冥妖怔怔的站住,他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從何時起,他對她如此冷漠?皆是因爲那個姓雲的女子嗎?不可能,她兀自的搖了搖頭,直到她赫然在他坐過的長椅上看見一個蘋果,一個紅彤彤的刻著心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