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山林由于還沒有開荒,樹草叢生。但有一條刀斧新開出的小徑直通山崗,楚天涯就沿著這里蜿蜒上去。
剛進山沒多久,他就看到了一股青煙裊繞,還聞到了飯米香味。四下觀望,看到密林某處搭起了一座小茅屋,正有人在那里升火煮飯。
楚天涯好奇的走近,原來是阿達與阿奴在擺弄廚灶。
“你們還修了房子?”楚天涯看了看這茅屋,還搭得挺結實,于是問道,“郡主呢?”
“在山上,陪著焦文通。”阿達拍了拍手,面無表情的道,“你不該來。”
“為什么?”
“他們不會見你。”
楚天涯默然的點了點頭,沉思了片刻后,說道:“這幾天一直是你們在照顧焦文通的飲食?”
“不用照顧。他根本沒吃任何東西。”阿達道,“這些就是我們自己吃的,還有郡主。”
楚天涯輕嘆了一聲,“我去看看。”
“最好別去。”阿達道,“湯盎會殺了你。”
楚天涯一怔,“他為什么要殺我?”
“要不是你,七星寨不會卷入太原之戰,也就不會淪落到今天的境地。”阿達依舊是面無表情,“關山就像是湯盎的父親。所以,他要殺了你。”
楚天涯輕嘆了一聲,又搖頭微微一笑,“告辭。”
然后,他就朝山頂而去。
阿達看著他的背影,瞇著三角眼,“真不怕死。湯盎發起狠來,我與阿奴加起來未必招架得住。”
山崗并不高,楚天涯再走了片刻就快到了山頂。遠遠就看到有一處地方的草木被砍得光禿禿的,只剩一處搭得挺高的梯形墳塋。還有三個人跪在墳前,披麻戴孝燒著紙錢。
三個人跪著,只有一個人在哭,而且是孩子似的號淘大哭,明顯是湯盎的大嗓門。
楚天涯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剛挪了一下腳步,那邊聽覺靈敏的焦文通與蕭玲瓏就同時轉過了頭來。
湯盎隨時也轉頭,卜一眼看到楚天涯,他像頭猛虎似的就跳了起來,二話不說揮拳就朝楚天涯打來!
咬人的狗不叫,這話真不假。
看著湯盎巨大的身軀像個火車頭似的兇猛沖來,楚天涯真有一種泰山壓頂的感覺,這個莽漢,氣勢實在是太猛了。根本不用懷疑他那對鐵錘似的拳頭,能夠一拳就砸碎一顆人頭!
“湯盎,住手!”蕭玲瓏急忙大叫。
湯盎哪里會聽,吼間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嘶吼,三步并作了兩步。
楚天涯只能躲。這要是真的被一拳打死,到了閻王那里也只有后悔的份。
關山側目冷冷的看了一眼,低下頭,繼續燒紙。
“二哥,你還不勸阻?”蕭玲瓏急了,“真要打死了他……”
“如何?”焦文通淡淡道。
這時楚天涯已經狼狽的躲過了湯盎的兩次攻擊。別看這身高近兩米的巨漢體型龐大,但身手相當的敏捷。楚天涯明顯不是他的對手,處境堪危。
“我也不活了!!”蕭玲瓏也算是口不對言了,并且拿出一枚飛刀對準了自己的喉嚨。
焦文通正拿著幾枚錢紙朝火盆里扔,指尖莫名的微微一顫,沉聲低喝,“住手。”
狂怒之中的湯盎如同中了定身法,大拳停在了半空,呼哧哧的大喘氣,臉上眼淚直流。
楚天涯吁了一口氣,拍了拍身上沾的泥土,提著食堂走到了墳前。也不說話,默默的將那些犧牲祭品與香蠟紙錢擺放上前,然后跪拜祭奠。
焦文通全當楚天涯是透明的,依舊那樣跪著燒紙錢,都沒有側目看過他一眼。蕭玲瓏站在一旁緊張的注意著焦文通與湯盎的一舉一動。
“湯盎,你過來。”焦文通突然出聲道。
湯盎大步走近,怒目瞪著楚天涯,“二哥有啥吩咐?”
“你跟他走吧!”焦文通淡然道,“還有小妹,不用在這里陪著我了。”
“啥,跟他?”湯盎憤怒的指向楚天涯,“就是他害死大哥的,讓俺跟他?”
楚天涯目不斜視的繼續祭拜著關山,好像眼前的事情跟自己無關一樣。
這時焦文通側目看了楚天涯一眼,說道:“大哥臨終遺命‘奉楚為尊’,就是將你送給了他。你不聽大哥的話么?”
“我!……”湯盎急了,卻又找不出話來應對。
焦文通冷哼了一聲,“你一個門戶奴隸,哪來這么多廢話?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主人——滾吧!別在這里煩我了!”
湯盎頓時大哭,雙膝一軟的跪了下來,在地上拼命的磕頭,額頭都磕破了,鮮血直流。
蕭玲瓏的眼圈也紅了,輕聲道:“二哥,你也一起來吧?大哥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你這樣。”
“我已經是個廢人,除了給大哥守墓,干不來別的事情。”焦文通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道,“小妹若是有心,隔三岔五的來看看就行了。走吧,走吧……”
這時楚天涯站起了身來,長嘆一聲,搖頭。
焦文通和湯盎都側目看向他。
“看來關大哥,真是白死了。”楚天涯搖著頭。
“你胡說什么?”湯盎大怒,又要跳起來發作。
蕭玲瓏急忙跳到他與楚天涯中間,“湯盎,你冷靜一點!”
焦文通又轉過了頭去,冷哼一聲,“激將法么?”
楚天涯微然一笑,“我只是在嘆息,關大哥這么頂天立地的一個大英雄,死得太不值得。”
焦文通的臉上明顯浮現出一絲慍『色』,眼睛也瞇了起來,“何以見得?”
楚天涯道:“那就請焦二哥先告訴楚某,關大哥為何要在兩軍陣前拔劍自刎?”
聽到這話,焦文通的心就像是被刀子扎了一下,全身都抖了一抖。
“是我『逼』死他的,夠了么?”他沉聲說道。湯盎在一旁拳頭捏得劈叭作響。
蕭玲瓏頓時緊張起來,“天涯,別說了……先走吧!”
“話不說不透,為何不說?”楚天涯微然一笑道,“沒錯——關大哥,就是被焦二哥『逼』死的!”
“我殺了你!!”湯盎跳了起來,一拳朝楚天涯打來。
蕭玲瓏急忙一矮身,一個掃堂腿踢中了湯盎的腳腂想將他放倒,卻發現他下盤極穩,吃了這一腳只是稍稍停頓了一下,根本沒怎么動彈!
“蕭郡主,不用你『插』手了。”楚天涯喝道,“他要殺,便讓他殺。如此恩仇不分,枉他自詡英雄好漢。關大哥泉下有知也會羞煞!”
焦文通悶哼了一聲,“湯盎,你休得造次——退出百步之外!”
“哎!!!”湯盎揮著雙拳重嘆了一聲,恨恨的大步走開。
“還有什么說詞,一并擺出來吧!”焦文通淡淡道。
楚天涯就在焦文通身邊蹲下了身來,拿著錢紙慢慢的往火盆里扔,說道:“關大哥是想用自己的死,來證明兩件事情。一是官府不可信;二是你們兄弟情深,義氣無雙。楚某說得對么?”
“姑且算對。”
“關大哥一死,七星寨與朝廷算是徹底決裂,不再有招安的可能。”楚天涯說道,“此前,力主招安的是關大哥,他用自己的死證明了這條路是錯誤的。同時也給七星寨指了一條明路,那就是團結河東所有的義軍,一致抗金救國。”
焦文通不說話,冷笑。
楚天涯不著急,繼續道:“關大哥之死,與其說是死于義氣,死于慷慨,死于官府的無信無義,還不如說是死于七星寨的分裂與隔閡。七星寨里的情況,二哥比我清楚。你們智士無雙猛將如云,兵強馬壯氣勢如虹,值此『亂』世,正當用武之時,可成就一番事業。到頭來卻檔不住朝廷的一道招安圣旨之威。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你們貌合神離,從來就沒有統一過思想,缺乏真正的信念?——說得再明白一點,一山不容二虎,關大哥與焦二哥,究竟誰才是七星寨真正的領袖,或許你們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與明白!”
焦文通繼續沉默。
楚天涯再道:“于是關大哥自刎了,用意其實頗深。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他不希望你以他為念,而落入了姚古和種師中的手中;同時他也不可能出爾反耳,既然接受了招安,就不會再次出逃。關大哥一向有著自己的原則。同時,七星寨里一山二虎的狀況終于不復不存在,他希望焦二哥能夠率領七星寨的兄弟們走上一條明路,而不再因為顧忌兄弟感情而左右徘徊。同時也可以看出,關大哥對你,對七星寨的所有人,真的是有著極深的感情。他寧愿自己一死,也不希望你們步他后塵!——記得蕭郡主曾經說過,關大哥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有福同享,有難他當。現在,楚某算是親眼見識到了。可惜,卻沒有機會再見識了。”
“你說夠了沒有?”焦文通的聲音雖輕,可是明顯有了一絲殺意夾雜其中。
“還有最后一句。”楚天涯微然一笑,說道,“眾兄弟們推舉我為西山大首領,我不敢自專,此事還需得焦二哥點頭才行。”
“你太得起焦某了。”焦文通淡然道,“不過好在你沒有惺惺作態的說什么,要將大首領之位讓與焦某。”
“那種虛偽的事情,楚某還干不出來。再者,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想瞞,也瞞不過焦二哥什么。”楚天涯微然一笑道,“目前青云堡內,已經聚納了十萬眾,共有勁兵八萬余。兵強馬壯家業興隆,但也正是百廢待興的用人之際。十萬人當中,除了孟德與馬擴此前招納的人馬和七星寨的兄弟,還有王荀從太原帶出來的三四萬勝捷軍、太原廂軍和百姓們。在這當中,七星寨的人馬是中流砥柱。如果沒有你的支持與首肯,楚某要當這個大首領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七星寨的人也會左右彷徨心中沒底。說了這么多我其實只想提醒焦二哥一件事情,現在你不能只想著自己一個人,你身上還背負著關大哥的遺命和七星寨所有人的希望,你還有重任在身。男人大丈夫就當重情重義,有愛有恨有血有肉,固然是可欽可佩。但是如果一味的沉湎于個人的情感而棄一切于不顧,未免太過自私與狹隘——我話說完了。焦二哥,請自行斟酌。”
說罷,楚天涯就站起了身來,準備走。
焦文通濃眉重擰,將幾頁紙錢捏在了手中,拳頭骨骨作響。
“你站住!”
“二哥有何話說?”
“你說你將成為西山之主,卻要焦某出山在你之下”焦文通直言快語道,“焦某此生只服過兩個半人,一個是焦某已故的父親,另一個是大哥,那半個是我的授業恩師陳希真!——你有何德何能,讓焦某對你俯首稱臣?”
楚通總算肯當面說出心里話了!還好,他總算是個率直磊落之人!
焦文通也站了起來,身材高大的他比楚天涯高了半個頭,美髯飄飄鳳眼斜睨,居高臨下的著著楚天涯。
楚天涯迎著他的目光看著他,微微一笑道:“就憑,楚某可以帶領河東義軍走向一條正確的生路,成就一番事業。而你焦文通,不能。”
焦文通臉上的表情,瞬間定格。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楚某先行告辭了。”楚天涯抱了抱拳,“端午佳節,青云堂上——眾頭領共推西山之主、排定座次分領職事!”
焦文通瞇著眼睛細撫長髯,靜靜的看著楚天涯一步步離去。
蕭玲瓏與湯盎走上前來,兩人都是大氣也不敢出,左右站在焦文通的身邊。
“小妹,你信他么?”焦文通突然問道。
蕭玲瓏禁不住輕輕的顫了一顫,一時沒反應過來。
“看你如此猶豫不決,顯然是不信了。”焦文通的臉上浮現出冷笑。
蕭玲瓏深吸一口氣,“我信!”
焦文通微然一笑也不搭話,依舊跪在了關山的墓前,祭拜燒紙。
“你們二人,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