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后,在黃龍谷清理戰場的焦文通率領大部人馬,帶著大量的戰利品回來了。
七星寨里歡聲雷動,大肆慶祝。對于山寨來說,沒有比這樣的勝利更能鼓舞人心,也沒有比戰利品更令人激動的了。
慶功會正式開始,七座山峰七座主宮內各自設宴,眾嘍羅及女眷家屬等人全部參加,七星堂里則是各大頭領匯聚一堂,把酒言歡。
真正是有一番“普天同慶”的味道。就連關山與焦文通等人都說,這是七星寨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盛會”,山寨之中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慶過。
這倒是不奇怪,因為七星寨以前再如何實力強大,充其量不過是響馬盜賊,打不出多么像樣的勝仗,也劫不來像今天這樣豐厚的戰利品。
既然是慶功大會,免不得要“排比功勞”。眾頭領都挺謙虛,推來讓去的將此次大捷的頭功讓給了運籌帷幄的白詡,其次是深入太原前去和官軍合作的蕭玲瓏,然后是陣前生擒了完顏谷神的薛玉以及其他作戰勇敢的大小頭領。
兩位大當家關山與焦文通,沒有參與這樣的功勞排比。楚天涯現在還不算是山寨之人,自然也沒有份。不過大家一致認為,太原之戰能有今日的局面,楚天涯功在全局無人可及,就是白詡也無可比擬。說穿了,整個七星寨都只是楚天涯全盤計劃當中的一顆棋子。今天山寨能夠撈到這許多的好處,論頭功該是楚天涯才對。
有人提出,既然楚天涯已經上了山寨,馬上入伙做個頭領已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領了頭功的白詡也很認同,他說如果楚天涯愿意這時候就加入山寨,那么頭功就是他的。光是論功行賞,就足以讓他后來居上,和現在山寨當中的“六大頭領”比肩。
白詡的用意不可謂不深刻,他清楚的看到了楚天涯這個“光竿司令”身上的潛力。且不說他在太原之戰中所表現出來的這些能力,能夠讓山寨如虎添翼,光是站在他身后、身邊的那些人——孟德、馬擴、何伯,包括王稟父子以及楚家軍、包括太原一戰后生還的所有軍民,都可以算作是楚天涯的背景與底氣。再加上七星寨里的兩大寨主關山與焦文通,都對楚天涯比較的看好,薛玉曾經受了他的救命之恩,蕭玲瓏更不必說……
凡此種種,七星寨沒理由不留下楚天涯,并加以善待與重用。
但楚天涯拒絕了,原因就是——太原之事還沒完。王家父子、張孝純以及曾經和他在太原一同出生入死的許多人,現在正陷入了困境面臨朝廷的懲處和查辦。想當初,如果不是王稟等人義無反顧的挺身而出,投入這一場太原之戰,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再加上,許多的案子其實是楚天涯犯下的(比喻暗算童貫、構陷耶律余賭、殺死劉延慶),現在自己逃脫了卻輪到王家父子替自己頂缸,這種過河拆橋、獨善其身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也未免太不仗義了!
要是連義氣都不顧了,又有什么資格在山寨中立足?
楚天涯說出這些話,一來是表明了自己“愿意加入山寨”的態度,二來,也是為了給關山與焦文通施加一點壓力,讓他們別干出那種‘吃水忘了掘井人’的事情,催促他們想辦法搭救王家父子,一解太原困局。
楚天涯的顧慮不可謂沒有道理。因為,七星山雖然參與了這一次的太原之戰并且在最后的黃龍谷一役立了大功,但有一點“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嫌疑,而且他們作為“山賊響馬”的本質并沒有發生什么大的改變——這也就意味著太原之戰一但結束,尤其是在王稟失權之后,太行與官軍之間的聯盟就已經結束了。
七星山從此做回老本行——既然是山賊響馬,又怎么會去管官府的事情?
因此,楚天涯表面上是在婉言拒絕入伙,實際上,他是抬出了綠林之人最看重的“義氣”二字,狠狠的將了關山和焦文通一軍,逼著他們表態。
果然,楚天涯說出這番話后,現場的氣氛就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大家都將眼神投向了寨主關山,但關山出奇的沉默。
楚天涯記得,在上山之初關山可是對他表過態,愿意想辦法搭救王家父子的。他現在這樣的沉默,讓楚天涯有點慍惱,同時也有點不解。
與此同時,不知是出于默契還是敏感,焦文通也沉默了。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比較尷尬。
白詡便出來圓局,當眾對楚天涯說道:“楚兄弟義氣深重,我等十分的敬佩。太原現在落入了朝廷王師之手,個人情形我等并不十分熟悉。不如,且待小生先行派人入城探明消息,之后再好細商定奪。”
“也只好如此了。”雖然白詡這話說得圓滑,并沒有直接表態救不救人,但楚天涯也沒有咄咄逼人,來了個順階下梯。他隱約感覺,自己提出來的這個問題,可能是觸及了七星寨里的某根敏感的神經,導致關山和焦文通這兩個最重義氣的人,都一時陷入了離奇的沉默。
宴罷之后,楚天涯和何伯等人一同回了開陽宮。眾頭領倒是和往常一樣的熱情周到,但看得出來,對比兩三日前,他們已經在刻意和楚天涯保持一定的距離了,就連薛玉也沒再留下來陪宿何伯,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山宮里去。
楚天涯心里多少有點悶悶不樂,夜已深了,他躺在床上也仍是無法入睡。
這時門被敲響,是孟德來了,楚天涯連忙起身將他迎進房內。孟德還帶來了一壺酒和些許下酒的菓子,兄弟二人就對坐著喝了起來。
“我見你房里仍是亮著燈,知道你還沒有睡,于是就來了。”孟德一邊給楚天涯倒酒,一邊說道,“兄弟,你今日心情似乎有點煩悶哪?”
“可不。”在孟德面前楚天涯也不用掩飾什么,于是道,“原本我以為,一向以義氣為先的七星寨,會毫不猶豫的出手搭救王家父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窘態。”
“這不奇怪。”孟德饒有深意的微然一笑,說道,“你畢竟不是綠林之人,對這其中的許多彎彎繞繞,可能一時無法領悟。”
“那就請七哥賜教。”楚天涯抱拳道。
孟德笑了,“你我兄弟,說這種話做什么?——簡單來說,在我們這些綠林好漢的心里,官府永遠是我們的敵人。就算是一時結成了聯盟,但我們之間對立的位置并沒有改變。站在山寨的立場上,不管官府、軍隊中發生任何事情,我們都犯不著去伸手干涉,隔岸觀火或者不與理會就對了。”
“我這倒是理解。”楚天涯眉頭緊皺的點了點頭,“但是王稟父子這件事情,不可一概而論。”
孟德微微一笑,“兄弟,如果你站在關山與焦文通的立場上想一想,王稟父子這件事情,那就完全可以‘一概而論’了。你想想,從頭到尾太行諸山包括我們西山十八寨的人馬,都是仗義而來、獨立自主的,從來沒有歸附到王稟麾下,或是納入官軍的麾編之中。一但仗打完,我們和王稟、官府、軍隊就已經沒有關系了。朝廷要如何找王稟清算,那是官府的內部事務,與山寨何干呢?——他們,可沒有拜王稟做義父、也沒有在太原城中經歷圍城之戰啊!”
孟德的最后一句話,可謂是直中要害了。
“我并不否認要去搭救王稟,有我個人的感情因素在內。但我想得更多的,是要讓七星寨的義氣,影響更加深遠與廣泛。”楚天涯說道,“女真人起兵十一年未嘗大敗,因此有了‘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狂言。但是太原之戰、尤其是黃龍谷一役,大敗完顏宗翰令其威風盡墮,這本該是七星寨揚名立萬、響譽天下的大好楔機。但是我看到的,卻是整個山寨止于眼前、滿足于一些戰利品的獲得。坐井觀天沾沾自喜的山賊本色一覽無遺!……說真的,我多少有點失望!”
孟德不由得眼睛一亮,“兄弟的意思是說,七星寨應該借搭救王稟一事,獲取更多的名聲與榮譽?”
“難道不應該嗎?”楚天涯說道,“不管是出于義氣、還是為了名聲、再或者是為了利益,七星寨都有充足的理由全力去搭救王家父子!——現在的大宋,擺明了是官家昏庸、朝廷,導致民心盡失外敵入侵。在這種時候,如果能夠有人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挺舉義旗振臂而呼,就將成為大宋天下最耀眼的旗幟,能為今后的壯大和發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說得有道理啊!”孟德深以為然的點頭贊同,說道,“黃龍谷一役,太行義軍一舉打破了女真人不敗的神話,無疑能讓他們獲得極高的贊譽,并鼓舞到大宋軍民的士氣。既然贏得了這樣的名氣與聲望,就該借此迅起從而發展壯大。王稟忠心耿耿保家衛國,立功不獎卻被朝廷清算;如果七星山能夠挺身而出仗義相救,那么他們的仗義與朝廷的薄情就將形成巨大的反差與對比。人心所向,一目了然……不得不說,這的確是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千載難逢。”
楚天涯雙眉一沉,說道:“只要七星寨敢出手,別的我不敢說,至少那些曾經追隨王稟一同抗金的太原軍民,會死心塌地的支持與追隨!能夠在太原之戰活下來的,都不是泛泛之輩。光是我手下的楚家軍和幸存的勝捷軍,都還有一兩萬人!——這是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利益。此外還有河東全境、包括朔代二州、河北一帶千千萬萬的百姓,他們打從心眼里恨死了入侵的女真人,反過來就會強烈的支持抗金護國的王稟。朝廷治拿王稟,也就是和百姓們站在了情感的對立面。他們敢怒不敢言愛莫能助,但如果能有人挺身而出的牽頭,這些百姓們就敢擁護!到那時,七星寨的實力就會以一個他們自己都無法想像的速度、滾雪球一樣的瘋狂壯大——民意、人心哪!既然是身處亂世,那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寶貴的財富么?”
孟德的臉色都有些變了,既嚴峻也驚嘆,“兄弟,你果然高瞻遠矚胸懷大志!這些話你為何不去跟關山和焦文通說?其實他們都是聰明人,也一向重義守節。這樣的道理他們不可能聽不進去。”
楚天涯苦笑的搖了搖頭,“今天我剛剛開了個頭,他們就都報以沉默。沒人與我搭腔唱合,難道要我在那樣的場合一人表演,自說自話?……再說了,我現在畢竟只是個外人。要去和官府過招救人可不是件小事,或許還會引起較大的武力沖突,從而影響到整個山寨的前途與命運。強賓不壓主,我怎能擅自開口?”
“說得也是……”孟德的眉頭皺起臉皮緊繃。油燈之下,他臉上新舊的幾條疤痕顯得分外的醒目,甚至還有幾分猙獰。
突然,孟德一巴掌就拍到了桌子上,“兄弟,外人的幫助不可奢望,但你不是還有我么?——我這里已經招集了一些西山十八寨被打散的人馬。數量雖然不多,但貴在敢效死力!你若有想法,我幫你救人!——然后咱們一起回西山高舉抗金救民之義旗,重建青云堡!”
楚天涯擰眉看著孟德,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時過境遷,孟德的身邊已經沒了愛妻、族人,也沒有了麾下萬千鐵血男兒的前呼后擁。他甚至體虛力竭形容枯槁,不復往日雄壯的風采與奔雷的嗓音。
可他依舊是那樣的,義無反顧、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