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詡帶來的這個消息,對楚天涯來說是個意外的驚喜。雖然他知道耶律言辰一直在玩命似的鉆研這根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槍管,但楚天涯仍然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快取得實質的進展。
現在還無法完全判定耶律已經真的成功了,但白詡向來不是一個浮夸之人,他的話,至少有八分可信。但是,這根槍管能否達到楚天涯心目中的標準,還很難說。畢竟天璣峰上的條件楚天涯一清二楚,沒有現代的車床與合金技術,全憑傳統的手工冶煉與打磨,要想造出一條真正意義上的槍管,還是很有難度的。
在沒有親眼見到這根槍管之前,楚天涯不想高興得太早。于是他按捺住內心的驚喜,先要和白詡討論一下時立愛的問題。
楚天涯之所以專程把白詡找來共同商議,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楚天涯感覺,時立愛與白詡很像!
兩個人的談吐、見識、氣質,甚至包括陰險的樣子,都讓楚天涯感覺到似曾相識。雖然時立愛是與他針鋒相對的敵人,但彼此勾心斗角時的那份“默契”,也時時讓他想到白詡。
或許,兩個極為相似的人,更能想透對方在琢磨什么。楚天涯想讓白詡來給自己做個參考,提出建設性的意見,以免自己主觀臆斷有失偏頗。
楚天涯將這兩天與時立愛交鋒的情況,較為詳細的對白詡說了。
白詡深思良久,然后說道:“主公,小生感覺,時立愛這次南下太原,就是沖著主公來的。所謂的收取太原城池,只是個幌子。”
“哦,你也有這樣的感覺?”楚天涯略感驚訝,“我細下一琢磨,也越發覺得時立愛就是沖著我來的。他想要對我有所了解,于兵法上說,完顏宗翰是寄望于時立愛,來實現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目的。”
“沒錯。”白詡表情嚴肅的點頭,“原本出使太原討要城池這樣的事情,是有一點風險的。派時立愛這么重要的一位謀主、樞密使前來,多少有點冒險。既然完顏宗翰下了這么大的本錢,目的,肯定就不是放在拿回城池上。他肯定不會傻到會相信,咱們大宋真會把太原送還給他。所以,他只會有另外一個重大的目的,專程來了解主公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就是時立愛親自南下的目的。”
“那么他的目的達到了。”楚天涯吁了一口氣,“他算準了,我會來。”
“主公也不虧。”白詡微笑道,“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主公不也從時立愛的種種表現之中,猜測出了他們接下來可能的軍事行動么?”
“沒錯。時立愛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猶豫!”楚天涯說道,“金國在猶豫,完顏宗翰在猶豫。他們內部針對南下的進軍路線肯定存在分歧。爭議的焦點,就是太原。鑒于去年的黃龍谷之敗,金國朝廷肯定會對太原引起重視。當初咱們兵微將寡困守孤城,補給不足外援無力,尚且打了完顏宗翰一個大敗;到了今年,太原重建軍民團結,河東義軍又從一盤散沙整合成了一個整體,兵強馬壯將士用命。這樣的架式,女真人不可能看不到。他們沒有絕對的信心能夠用閃電戰的方式,拿下太原直搗關中。但是完顏宗翰肯定不會死心,一來他要報一箭之仇,二來,太原的地理位置也的確是相當重要。如果不能打開這個門戶,他們的勢力就很難完全伸展到中原腹地,實現他們霸占中原的野心。所以,太原成了女真的眼中釘、肉中刺,這讓他們寢食不安。”
“主公這么一說,小生就完全理解了。”白詡說道,“如果不是關乎朝政與軍務上的重大決策,時立愛這種舉足輕重的人物,是不會親自出馬前來調查的。這么說,咱們也要抓緊機會多從時立愛那里多了解一點?”
“可不,我就叫你來了。”楚天涯笑道。
“哦?”白詡不由得一愣,“主公是想讓小生去見一見時立愛?”
“是的。”楚天涯笑道,“等見了他你就會明白,我為何要讓你來了。”
“這……主公現在不可以告訴小生原因么?”
“簡而言之……”楚天涯呵呵直笑,“你們兩個,就像是同一只窩里爬出來的東西。”
“啊?”白詡徹底愣了,輪著眼眶尷尬的笑道,“主公,你這是在夸人,還是在罵人呢?”
次日,白詡就混到了張孝純的隊伍里,一同參與了上午的會談。然后,張孝純又派他去了館驛,擔任金國使團的接待。反正從事白詡這種工作的小官吏在知府衙門里多如牛毛,更換一兩個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且,白詡不像楚天涯這樣鋒芒畢露引人注目,由他去接近時立愛,應該能夠從他那里了解到一些,楚天涯所不能了解的東西。
楚天涯則是悠哉游哉的去微服逛玩太原城了。
去年的那場兵災,差點將太原變成了一片廢墟。僅僅是一年的時間,現在太原又恢復了生機。雖然比不上戰前的繁榮與富有,但至少也可以稱得上是熱鬧了。
故地重游,讓楚天涯有了許多的感慨。不經意的,他走到了唐明大街,看到了摘星樓。
第一次見到蕭玲瓏的地方。
“走,今天的午飯就在這里解決了。”楚天涯帶著幾個易服后的虎賁侍衛,踏進了摘星樓。
老板已經換了人,掌柜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孔武有力但是一臉和氣。跑堂的茶飯博士最是會打量人,看到楚天涯這份氣度就認定他是豪客,于是熱情的將他領上二樓,要給他派雅間伺候。
“就那一間吧!”楚天涯隨手就指向了,當初他第一次見到蕭玲瓏的那個雅間。
“那一間……”茶飯博士居然猶豫了。
“怎么,已經有人定了?”
“不不,沒有。”茶飯博士干笑道,“不瞞官人,那間雅閣是本店最有來頭、也最貴的一間了。一般,都是給城里的達官貴人留著的。”
“少廢話,不就是要錢么!”楚天涯身邊的侍衛有點惱火,拽過小二的手就往他手里砸了一顆金疙瘩,“拿去,上好的酒菜只管搬來!伺候不好我家主人,我拆了你家的店!”
“休得放肆。”楚天涯喝斥了一聲,面帶微笑道,“博士勿驚,我就要這間了。少時給我們取幾樣特色小菜、燙幾壺劍南燒春來便是。”
“是是,多謝官人!”茶飯博士連忙應諾。
楚天涯便朝那間雅閣走去,抬頭一看門楣,上面有塊匾——“天涯玲瓏閣”。
“豈有此理!”跟在楚天涯身后的侍衛有點惱了,咬牙低聲道,“主公與郡主的名諱,居然被他們堂而皇之的寫在大門上!——主公,請準屬下拆了這破匾!”
“不準。”楚天涯臉色微沉的斜睨了他一眼。
那名侍衛慌忙退后一步,打拱認錯。
“休得造次,跟我進去。”楚天涯推開了門,入眼一看,這里的擺設居然和當初第一次進來時,一模一樣。可見,店主人是刻意有心維持這里的擺設。
楚天涯靠窗坐定后,推開窗來展望窗外的鬧市。今日的唐明大街,的確不復往日的人潮熙攘,但店鋪還是挺多,往來的行人也算不少。可見張孝純這一年多來還是花了一番大力氣來整治太原的,朝廷也在這里花費了不少錢糧,用以重建。
大宋朝別的沒有,就是有錢。災后重建這種事情,那是相當的迅速。
少時過后茶飯博士取了兩味雞鴨來了,也帶來了酒博士讓楚天涯挑酒。楚天涯挑了兩壺劍南燒春,隨口問道:“博士,我聽你說這間雅閣大有來頭,究竟是何緣由?我看其他的雅閣名字都只有四個字,唯獨這間是五個字,有何特殊嗎?”
“當然有特殊了!”茶飯博士向來是健談的,一說這個頓時來了精神,馬上口沫飛濺滔滔不絕的道,“說起這間雅閣呀,現在都是太原城里最出名的一處景勝了。官人你是外地來的還不知道吧?一年多前,曾經就是在這間雅閣里,鼎鼎大名的上將軍楚天涯,和飛狐郡主蕭玲瓏相遇了——后面的事情肯定你都聽說了,這對伉儷一同守城擊敗了金兵,成就了一段傳奇佳話呢!英雄美人呀,嘖嘖,真是羨煞世人!”
“哈哈!”楚天涯身后的虎賁侍衛們都大笑起來。
“咦,幾位客人你們笑什么!”茶飯博士還不樂意了,“小人說的可全都是真的!楚天涯可是土生土長的太原人,是我們太原人的驕傲,你們懂嘛?!”
“懂、懂。”楚天涯呵呵直笑,“好了,快點上菜吧!”
“好嘞——”茶飯博士拖長了聲調腳步輕快的跑了。
沒多久酒菜就上齊了,楚天涯叫幾個侍衛坐下來同他一起吃。眾侍衛們推讓了一陣,也就坐下了。私下里,楚天涯是不跟身邊的人擺什么架子的,尤其是對待身邊的近衛們都十分和氣與照顧。說穿了,自己還要靠這些人去做一切事情,身家性命也牽系在他們身上。不對他們好一點,人家哪會為你賣命?
幾杯酒下肚,氣氛活泛開來,大家開始天南地北的聊些話題。
正當熱鬧時,門口有人敲門,“官人,小的打擾了。”
“誰?”
“小的是本店的店東,帶著渾家,有事求見官人。”
眾人一琢磨,難道是認出楚天涯來了?
“進來吧!”反正他們也不會有什么惡意,楚天涯也就應允了。
門被推開,孔武有力的店東,帶著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婦人進來了。夫妻倆一進來就盯著楚天涯看,那婦人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叫聲,上前就沖著楚天涯跪拜下來。
“恩公在上,請受奴家大禮!”
那漢子也跟著一起拜倒,一臉驚喜與崇拜的看著楚天涯,抱拳道:“小人石可全,拜見恩公!”
“咦,你們這是干什么?”楚天涯頗感意外。因為眼前這兩個人,他根本就不認識。
“恩公莫非忘記了,去年在摘星樓,你曾經從耶律余睹那個禽獸的手下,救下過一群苦命的女子?”那婦人激動的說道,“奴家就是其中的一個呀!——小艾、小艾,恩公肯定記得小艾吧,奴家跟她還是同鄉!”
“哦,原來是這樣!”楚天涯呵呵的笑,“舉手之勞,不必如此。伉儷請起!”
夫妻倆千恩萬謝,總算站起了身來。楚天涯請石可全坐了下來一同吃酒,石可全挺健談,主動告訴楚天涯說,他也曾經入伍從軍,在西夏邊境那邊上過戰場。后來聽說家中從小許婚的女子(就是現在眼前這位婦人),因為家中變故不知所蹤。他焦急之下四處打聽,方才得知未婚妻被拉到了軍中做營妓。他輾轉千里費盡辛苦,終于找到了她。那時候,正是太原之戰結束不久。石可全聽這婦人說了經歷,就決定定居太原、重新開起這家摘星樓,以示對楚天涯的感恩。好在石可全當了幾年大宋的傭兵小有積蓄,女子也曾經得到了一批楚天涯從耶律余睹那里訛來的金銀珠寶,店子果真就重新開了起來,一直到現在。
婦人說,原本夫妻倆早就打算去往青云堡或是七星寨,當面向楚天涯道謝,甚至動了投奔山寨的念頭。可是夫妻倆又琢磨,他們也就是平凡的良民,既無一技之長也怕打擾到了楚天涯,于是一直沒去。
“但是,奴家有兩個親妹妹,卻是上了七星寨。”婦人道,“當年我家遭逢變故之時,她們還很小,軍中也不收留。于是有好心的云游道人收養了她們。這些年來我們姐妹再沒有見過面,一次偶然在太原與之相認,奴家得知她們跟隨道人師父多年,各自練就了一身不錯的武藝,正想前去投奔名聲雀起的楚恩公,要殺賊立功干一番事業。奴家心中十分歡喜,雖然奴家自己不能親自前去侍奉恩公,但有兩位親妹妹能為恩公效力!”
“哦,一對小姐妹?”楚天涯不由得笑了,“山寨里一般只收五大三粗的漢子,年輕女子還真是沒怎么收過。”
“啊,難道恩公沒有見過她們?”那婦人有些慌了,忙道,“她們是一對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今年都是十八歲。我聽她們說,她們是聽到了太行山七星寨有個專門切磋武藝的講武堂,越發心不可待的要前去獻藝投奔。說是去了山寨才不會做什么浣衣婦或是小丫環,非得要做殺敵的女將軍!”
“哈哈!”楚天涯大笑起來,“有意思,雙胞胎小姐妹,還要做女將軍!你說她們還去了講武堂?呵呵,那地方估計不是她們能去玩耍的。”
石可全笑了一笑說道:“恩公也不要小看了這對小丫頭。小的不才也曾學過三五拳腳,當年在西夏邊境也曾真刀真槍的砍過幾個腦袋。小的看得出來,這兩個丫頭還真是機緣巧合得異人傳授了幾手絕技。小的好奇之下,也曾叫這兩位小姨子露過兩手——別說,功夫還挺俊!”
楚天涯上下打量了石可全幾眼,不像是個胡說八道的人。而且看他這身板,也多半是個練家子。于是他點了點頭笑道:“只要是真心想要去殺賊立功的,山寨都會收下。不管他是男是女是何出身。”
“那就好、那就好。”婦人欣喜的點頭直笑,說道,“只是這一連去了月余,至今沒有半分消息送來,奴家心中多少有些惦念。不知恩公……”
“你這蠢婦好不通情理,哪能一見面就對恩公提這提那?”石可全雙眼一瞪,“溫酒去!”
楚天涯呵呵直笑,“人之常情,倒是無妨。告訴我她們叫什么名字。就算我忙,我身邊這些侍衛也可以幫你們打聽一下。若是有了準信著落,也可以給你們報個平安。”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婦人千恩萬謝的連連下拜,說道,“她們兩個長得幾乎一樣很好認,娘家復姓歐陽,打小也沒取個正經的名字,倒是她們的師父給她們取了道號,分別叫‘紫辰’和‘青妍’。”
“好,你們記住,回了七星寨就幫忙打聽紫辰和青妍的下落。明確之后,就討了平安書信下山來報知店東伉儷知曉。”楚天涯說道。
身后的侍衛們領了諾,石可全夫婦倆自是千恩萬謝。陪著恩公吃了一陣酒后,他們也就不作打擾的退下,這頓飯錢自然是怎么也不肯收了。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小小的一個插曲讓楚天涯感覺心情不錯。吃罷了飯后他又在太原城中閑逛了一陣,眼看天色將晚才回到了楚家老宅。
白詡已經在這里等著他了。
“怎么樣,敬謙?”楚天涯笑問道,“時立愛這個人,有意思吧?”
白詡一慣是溫文爾雅的,今天卻繃著個臉,還忍不住罵起人來,“呸,那分明就是一只老狐貍!”
“哈哈!”楚天涯大笑,“我就說吧,你們兩個就是同一只窩里爬出來的東西。說說看,他是怎么欺負你了,居然能讓你如此生氣?”
“老狐貍,道行深哪!”白詡苦笑道,“他老早就猜出小生的來歷不平凡了,還刻意找小生套近乎,并且旁敲側擊含沙射影的和小生聊了許多。小生是時時提防處處小心,生怕哪一句說漏了嘴,著了他的道。到頭來,也就忘記了從他嘴里去撬什么有用的消息。”
“哈哈,看來你這只小狐貍,這次是遇到對頭了!”楚天涯大笑不已,“老兵家有句話說得好啊,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時立愛是個高手,他要對誰出手,極少有人能夠招架得住。就別提再向他發起進攻了。”
“小生慚愧呀!”白詡自嘲的苦笑道,“今日的確是在他那里敗了一陣,他也多半識破了小生的身份。明日再要去他那里套取消息,已是不大可能了。”
“誰說是讓你去套取消息的了?”楚天涯說道,“就時立愛這張破嘴,能把死人給說活了,他的話能信哪?我是讓你去多了解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一條對完顏宗翰來說十分重要,對我們來講,也是一樣的!”
“好,小生知道該怎么做了。”白詡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嘆出,“既然小生說不過他,就干脆用弱者的狀態去面對他好了。人在勝利與優勢的時候,總會多少有點得意忘形。小生會對他察顏觀色,增進對他的了解。”
“這就對了。”楚天涯點頭微笑,“辯論與詭詐,是時立愛的強項,咱們犯不著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但是敬謙你有你的強項啊,你比他冷靜,比他睿智,比他更加注重細微末節的東西,并且能夠見微知著舉一反三。這一點,他絕對不如你!”
白詡深以為然的點頭,信心總算又回來了。他由衷的贊道:“想不到,主公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對時立愛這么了解。怪不得就連時立愛本人都說,主公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能讓敵人都這么稱贊你,主公,還是你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