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上官燁的答案。
不接受她的任何反駁……
入夜寒涼。
上官燁站在楚璃帳外,久久不思離去。
不知她吃了沒有,睡了沒有,身上的傷是否好受些了,亦不知對于之后會發生的事,她可做好了準備。
上官燁輕嘆一聲,正要離去時衛顯緊急趕來。
“大人,有重大軍情!”衛顯惶急地稟道,上前將一份機密公文呈予上官燁。
打開盛裝公文的竹筒,借著帳中隱隱光亮與驚人目力,上官燁看清了寫在錦帛上的字。
一見之后神色大驚。
“衛顯,傳令備戰,隨時攻進上州。”
“大人?”衛顯驚駭地看向上官燁手里的公文。
驚色一浮而過,上官燁肅然道:“岑國那邊動了,看來是想趁著我們內亂來分一杯羹。”
短短時日岑國已有響應,迅速將大陳陷入內憂外患之境!
恐怕是早有準備!
“我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拿下上州,否則岑國一旦叩關,我們將會腹背受敵,”上官燁凝視那帳子,目光遙遠,“對不住了楚璃,這一步我們非走不可。”
因為部署地早,上官燁的兵力早已動了起來,正從四面八方向上州方向趕來,上州城防軍、御林軍雖說換了血液,決策層一概重組,但誰不知,這守衛京畿的兩大主力,對“上官燁”三個字有多信服,上官燁帶兵打去上州,勝算極大。
這一仗,他不會再手軟。
他緊緊地攥住公文,決然轉身。
同時,身在皇宮的無憂也收到岑國方面消息,說岑已派兵欲叩大陳西寧關,讓無憂做好準備。
見到秘信后無憂不過一聲苦笑,然后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宣政殿,走向楚璃居住過的怡鳳宮。
偌大的皇宮,冷寂如死,他的腳步有些虛弱,每走一步都像踏在云端,雖然站得那樣高,卻也太不真實,仿佛隨時會跌落下來,掉入萬丈深淵。
人已經走了,怡鳳宮內外連她的一絲氣息也無,無憂不知為何會對她抱如此深沉的執念,總覺得走進這里,會讓他浮躁而又不安的心,稍稍地安穩一些。
他邁入大殿,走向楚璃坐過的位置,卻在踩上臺階時停了下來。
“楚璃,你還好么?”
“你說過,如果我血洗上州,你會回來取我的命,所以我沒有血洗,你便不再回來了么?”
“如果我現在開始殺,你是否還能趕回?”
他長聲一嘆,頹然坐倒在臺階上,痛苦地掩著面頰。
“楚璃你知道么,我其實知道你在哪……”
這時,一道身影在殿門前被光線拉長。
他瞇起眼睛看向殿前,“你來了?趁皇宮沒有亂,趕快離開吧,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來。”
“天下將亂,上官燁必定會從王爺您手中拿回上州,盡管您是王爺,楚家最名正言順的繼承者,但是大陳有上官燁的根,他早已用八年時間,將大陳冠以上官姓,和上官燁斗,您太單薄了。”
蘇沫的話中充滿嘲弄,可在無憂聽來意外地不刺耳,似乎本該如此,也唯有如此。
“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上官燁的對手。”
“您若早有這點自知,又何止于聯合楊懷新造殿下的反?”蘇沫一直為楚璃鳴不平,從無憂發起宮變的那一刻起,她對無憂的感情,也隨之而斷了。
這種男人,她不屑去喜歡。
“肅王,您畢竟是一個親王之子,若無殿下扶持,您何來肅王頭銜,您的地位本就不穩,何況在您剛剛站穩腳根,就急著殺掉對您有恩的殿下,您親手敗壞了百官對您的期待,萬眾對您的期許,這一手好牌叫您打個稀爛。”蘇沫譏笑道,“現在,上官燁聯合各地嘩變,這場惡火您根本捂不住,一定著急了吧?”
無憂靜靜地聽她數落,沒有棱角的目光淡淡地看著。
“下一步怎么走,您想好了么?不然等上官燁打進來,他不會放過您的。”
無憂嗤笑一聲,忽然問道:“如果我走,你會跟我一起么?”
蘇沫微怔,沒想到無憂會對她說出這種話,曾經她念念不忘高不可攀的小主人,算不算向她示好?
一瞬驚色過去,蘇沫哭笑不得,“如果您不曾和楊懷新做過惡事,不逼走殿下,不惹起舉國動蕩,我會毫不猶豫地說,不管您去天涯海角還是刀山火海,我都甘愿相陪。
但如今,我的眼睛是雪亮的,什么樣的人值得我追隨,什么樣的人應該放棄,這些我看得很清,肅王爺,我蘇沫從不重看所謂的權勢與地位,所以您站地再高,我不趨炎附勢,您走得再低,我也不會同情可憐。”
說到這里,蘇沫已走到無憂身前半丈,正好擋住他面前最后一道光。
無憂仰面看去,半晌,眉宇間露出一抹釋然。
一個消息迅速在大陳境內炸開,這是繼楚璃被逼離宮后,楊懷新被殺后的又一記重磅,甚至比前兩者更加轟動。
肅王逃出上州!
上官燁起兵,肅王自知不敵,為保性命放棄王權,逃出上州!
上官燁的兵力從各個地方出發,鰲山拔營,所到之處關撤城開,一路暢行,幾乎不費一兵一卒。
等上官燁率部下騎馬進入上州城時,城中大街上跪滿文武百官,似早已做好準備,盛情迎接上官燁的到來。
上官燁從戍城將軍手上接下官印。
御林軍統領同樣上交印信。
城內城外,未起一記刀兵,不傷一人性命,上州城就那么理所當然地,回到上官燁手中。
馬轎搖晃,一路顛簸回京。
上官燁帶人先行,楚璃由衛顯等一批侍衛押解,不知是為了照顧她的身體,還是為了照顧她的情緒,這隊人緩步而行,半天才磨蹭了十多里路。
回京一路未見分毫戰前跡象,連一絲緊張氛圍都感覺不到。
安靜到,如同一切動蕩皆未發生。
楚璃揭開轎簾一角,阿年正在駕前馭馬。
官道寬闊,馬轎趨于平穩,楚璃向騎行在前頭的衛顯喊道:“上官燁進京了?”
衛顯回了一個頭,頷首表示禮數,“回殿下,屬下不知。”
楚璃哂了聲,“聽說無憂出逃,上官燁這只狐貍,自然會見縫插針,趁這好機會進京了。”
聽出楚璃話中有貶低太傅的意思,衛顯面無表情地解釋道:“殿下說的不對,是無憂聽聞太傅要進攻上州才出逃,而不是太傅聽聞無憂出逃才進攻。”
衛顯話說完才發現上了楚璃的當,臉色微微一沉。
“看來上官燁志在必得了。”楚璃眸光忽暗,落寞地退回轎廂內,心里五味雜陳。
“衛大人!”
一匹快馬從上州方向疾馳,迎著衛顯奔來,“太傅讓屬下傳話,上州已定!”
楚璃聽后,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上州已定……
一天之內,上州已定……
意味著上官燁全程未遇任何阻攔,所有關卡對他大開方便之門!
也許大陳本就該是上官燁的,他只需要動動手指便能收入囊中。
所以她這些年擔心他反,簡直多此一舉,他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站在那兒,整個大陳,便都匍匐在他的腳下。
她無力地靠在廂板上,腦中一片空白。
她堅持到今日的東西,一日之間煙消云散,她背在身上那副沉重的枷鎖,上官燁親手幫她卸下,她沒有分毫掙扎的余地。
是啊,她是一個,連“余地”也要別人施舍的可憐蟲,拿什么和上官燁斗?
“殿下,”阿年眼淚漣漣地爬進馬車,伏在她的腳旁哽咽道:“殿下節哀,您已經盡力了,從現在開始,您放過自已吧!”
可是她即將做一個亡國公主了,該怎么放過自已!
不能為這國而死是她最大的恥辱,阿年還想讓她好好地活下去?
在上官燁身邊,活得像一個最低等的奴隸么?
她哭笑不得地看著阿年,蒼白失色的臉上一片慘然,“我知道了阿年,我會活下去的,上官燁說的對,現在的情況比八年前差不到哪去,那時我能活下來,這一次……我答應你,他若不要我的命,哪怕像狗一樣,我也要活。”
阿年泣不成聲,砰砰地直磕頭,嗓子里發出陣陣嗚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去駕馬,我們盡快回去。”
“唉!”阿年重重地應聲,低頭離開。
等阿年出了轎廂,楚璃茫然望著轎頂,心如死灰。
大陳沒了,她如何還有勇氣回到上州啊?
她無法面對城中百姓,無法去見昔日同站殿上的那些文武百官,無法再面對姑姑、對她忠心耿耿的秘衛們,以及自已。
“對不起。”
她喃喃自言,從身上摸出一根前端打磨尖細的銀筷。
這是她送自已唯一的禮物,于她而言,死何嘗不是一種痛快。
此后便沒有屈辱和痛苦糾纏了,她終究是個無能為力的公主,保不了國,護不了家,死亡對她是一種奢侈,更是一種恩賜。
她將銀筷尖端對準自已的頸窩……
“全員戒備!”
就在銀筷即將洞穿她的頸喉時,轎外傳來衛顯的喊聲。
再下來是馬匹的奔襲聲,正朝這個方向漸漸逼近!
她打簾一看,見一支馬隊從官道一側火速沖來,鐵蹄揚塵,大有勢不可擋之勢,緊接著便是一陣弓箭嗡響,直接朝押送她的這支隊伍出手。
看到了!
是姑姑和宴爾帶來的秘衛!
不好……
衛顯當下命人迎擊,親率部下將楚璃乘坐的馬轎團團護住,像早有排演一般,有條不紊,滴水不露。
楚璃視線被擋,看不清車外情況,只能聽出驚心動魄的打殺聲,愈戰愈烈。
而不管外間的打殺有多慘烈,圍在她車外的侍衛一直分毫未動,守衛得嚴絲合縫。
激戰正酣,車外似乎又有新跡象!
快馬,大部隊騎兵!
楚璃心跳一緊,姑姑他們果然中計了!
原來上官燁早有打算,要用她來引出秘衛,所以他們的速度才會刻意放緩,既不是因為她糟糕的身體,也不是不想她親眼見到整個大陳向上官燁繳械投降!
上官燁只是利用她,來將她潛藏的勢力引出,好將他們一舉殲滅。
她還是低估了上官燁……
低估了他!
無力的淚水在眼中打轉,銀筷狠狠攥緊。
一片圍殺聲中,簾外一個冷淡的聲音傳來:“抱歉殿下,這次利用你了。”
楚璃咬牙恨道:“上官燁的意思?”
衛顯點頭,“太傅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等您平安見到他,他會親自給您一個解釋。”
“平安見到他?”楚璃諷笑,“我如何會不平安了?你會殺了我?”
衛顯笑笑不語。
他可沒那個膽子。
上官燁用楚璃引楚鳳顏與秘衛現身,由衛顯所帶的侍衛隊與其周旋,之后早有安排的李思年率騎兵接應,正好將秘衛一窩端了。
當所有人的關注點放在上州能否順利收回,是否有一場惡仗要打時,上官燁卻將麾下最重要的李思年將軍,放在圍剿秘衛的事情上,這一出引蛇出洞,可以說讓人猝不及防。
楚璃面上平靜,實際早已心急如焚。
上官燁既然做這個局,必然成算極高,她深知上官燁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想必那支騎兵,是他部下最引以為傲的一支吧。
最好的騎兵,便是李思年所帶的颶風營了。
李思年看她不慣,甚至對上官燁都頗有微詞,怨他在男女之事上優柔寡斷,秘衛落在他手里,會有怎樣的下場?
可是她現在,還有什么籌碼能拿來一搏?
楚璃深深吸氣,方才將聲音控制平穩,揭開轎簾。
而迎接她的,是侍衛們森寒的刀尖。
“讓她出來。”衛顯命令道。
“是!”侍衛應聲點頭,收起兵器站到了一邊。
車外一片人海,激戰聲充斥耳膜。
“衛顯,你想不想讓我平安回京?”
衛顯聽得一陣驚悚,忙躬身回道:“自然!”
“你家大人不想我死在路上吧?”她問的輕淺,卻沒有一絲玩笑和恐嚇的意思。
藏在袖底可致她死命的銀筷,一直被她捏在手中,她若想死,沒人可以攔住。
衛顯奉上官燁命令帶她回京,若她出了閃失,他與這隊負責押送的侍衛們必然活不成了,她的命,衛顯豈敢不上心?
“請殿下保重。”衛顯緊張地吞咽,“屬下了解您對大人的恨,但您要記得,您的下屬們與您的命是連在一起的,若您想不開了,他們會死得無比凄慘,大人的手段,您見識過的。”
說著,衛顯威脅性地看向被侍衛們持刀架起的阿年,“請殿下三思。”
楚璃倒覺得好笑了,“你們大人利用我,妄圖將我的潛藏勢力一網打盡,如今,你還想讓我相信,他們落進李思年手里能得個善終不成?”
衛顯不語。
太傅大人明顯不會放過他們。
“衛顯,士可殺不可辱,我的阿年,我的秘衛都是有血性的人,他們寧死也不想受辱,狼狽地落進敵人手中,既然都沒有善終了,倒不如自刎了之,為我而死,他們會心甘情愿的。”
衛顯沒想到楚璃這般硬氣,一番話聽得他瑟瑟發抖,“據屬下所知,殿下最是愛護下屬,曾經您在前鋒山中伏,宴爾受傷,您以主子之身還曾以命相護,如今擺在您面前的,可是兩百多精英的性命,還有一個與您一起長大的阿年,您真舍得,讓他們為您的一時血性陪葬?”
“舍得。”楚璃笑瞇瞇看著衛顯,“落進你們手里他們不過一死,但如果此刻他們隨我一道去見父皇,我們還能拉著衛侍衛長,甚至更多的人一同作伴,沒準上官燁還會傷心個幾天,算是一份利息,衛顯你說說,我們哪種死法更劃算?”
當然是拉著他一起死,更劃算……
衛顯可不想死。
想了想他催馬上前,和率領騎兵的李思年暗自商量了幾句。
李思年聽后,本就不怎么白的臉瞬間慘色。
“李將軍三思,殿下以命要挾,她性子強硬,若出了事我們兩個難逃大人責罰,反正秘衛已主動暴露,不如先放他們一馬,再派精英探子追蹤,等將殿下完好送在大人手上后,再大肆追捕,他們跑不掉的。”
衛顯道:“再說,有殿下在,這批人必然還會有下一步動作,只要他們動,我們有的是機會。”
李思年忖度片刻,再往馬車前一臉決然的楚璃那兒看了看,咬牙問道:“這次行動失手,責任你擔?”
“我擔。”
“好,”李思年揚起撤軍令旗,號手吹起號角,颶風營的騎兵們得令后相繼退出,與秘衛形成對峙局面。
wωw?tt kan?¢ O 宴爾殺得一身是血,含恨看向馬車那方,“長公主,拼過去吧!”
他話音一落,眾人齊齊響應:“我們愿為殿下戰死,拼過去吧!”
“拼了吧!”
聲音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這些聲音傳進楚璃耳朵,將她的堅強擊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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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記得,在她隱瞞屬下十日之約,不顧一切去合歡谷找上官燁踐約時,她對他們說的話。
下次見面,給他們一個安定的生活……
可她給他們什么了?給了他們一個動蕩的局勢,一個被篡了姓氏的大陳!
給了他們一個生死未知的局面,讓他們面對倍數于自已的敵人,絕望地等死!
她恨過楚鳳顏的無情,做為楚鳳顏的侄女,她從沒享受過姑姑的愛,有的只是不停加諸身上的責任,一道又一道她不堪負重的枷鎖,一次又一次地責備。
她恨楚鳳顏的無情,但這時,她無比期望楚鳳顏能再無情一些,不要再管她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