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冀北侯府被顧則笑扔回漠北臨安的莫南風,足足養傷半月有餘,才勉強能夠起牀走動,穆飛雲來的時候,正巧趕上這傢伙清醒,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不過好歹都是少年心性,隨口說幾句話,覺得聊得來,便把對方當兄弟了。
周身都是塗完藥膏之後裹的白紗布,莫南風的一雙眼睛都失了顏色,同他閒聊是可以的,但是一旦聽聞沈清寒這三個字,那個人便立即僵硬如石,然後再多半句話也不肯說了。
穆飛雲端著還冒熱氣的藥碗從房內出來,那隨侍的小廝便上來問道,“少爺又不吃藥了嗎?”
穆飛雲點點頭。
他本身也是不願意提沈清寒,但畢竟這事兒和嬴嗣音有關,也是實在沒辦法。
小廝又道,“穆公子,我家莊主請你去主殿一敘。”
穆飛雲問道,“莫叔叔?”
小廝道,“大抵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請穆公子隨小的一道去吧。”
穆飛雲點點頭,然後跟著小廝離開了。
莫南風作爲莫家的獨子,離家十年,這莫家竟也是不聞不問的就把人丟在崑崙山了,任其和沈清寒那個禍害轟轟烈烈的發展下去,結果現在沈清寒跟嬴嗣音跑了,這莫南風什麼也沒撈著不說,還在冀北被那嬴嗣音給毒打了一頓,再丟回來。
這事兒吧,雖然也沒人刻意往外傳,但在江湖中哪裡有不透風的牆,何況還是這麼幾位頗有名氣的大人物,差不多沒出三天,這段故事就在西鄞國內出了七八個版本出現在各個茶樓之中,被唱成了一段戲曲,說成了一段評書。
莫不是如今這莫家覺得丟臉實在是丟大了,所以對這嬴嗣音的做法頗有微詞?
一時之間多出了好幾個念頭來,小廝送莫南風只送到了主殿門口,便道,“莊主只肖說要見穆公子,小的就不進去了。”
穆飛雲點點頭。
邁腿入了主殿之後,發現莫輕塵正坐於主位之上,桌面放著一把長劍,手中還拿著一把長劍。
穆飛雲恭恭敬敬的拱手做禮,彎腰道,“蒼山幽月谷穆飛雲見過莫莊主。”
莫輕塵擡頭,伸手朝身旁的座位一指,便道,“我們漠北沒有你們中原那麼多規矩,隨意入座便是。”
穆飛雲點頭入座,問道,“莫叔叔喚飛雲前來,可是有要事相商?”
莫輕塵道,“倒是沒什麼大事,只是六年前,孝文侯嬴嗣音回冀北之後,江湖重歸平靜,我漠北也再未踏進過中原半步,如今他這般欺辱我兒,實在是給我們漠北難堪。”
穆飛雲直了直背脊,問道,“莫叔叔可是有什麼想法?”
莫輕塵搖搖頭道,“我們漠北雖然也勉強能稱得上世家二字,可嬴嗣音這廝獨霸這天下多年,向來是囂張跋扈慣了的,剛剛接回我兒,心中的確有氣,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能從嬴嗣音手裡留下條命來,那都是他手下留情的作風了。”
穆飛雲道,“莫叔叔怎麼能這麼想?嬴嗣音那廝最風光的年紀不過也就是十七歲到三十歲的那十三年,如今他已三十六了,哪有人能從生到死都是天下第一的?我就不信,這全天下,人人都拿他嬴嗣音沒有辦法,我就不信,他們冀北侯府所有人加上皇都城那姓司馬的,姓商的兩個,左不過五百餘人,我們這麼多勢力加在一處,還拿不下一個嬴嗣音?”
莫輕塵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然後搖頭道,“有志氣是好的,可是孩子,你可曾聽說過當年嬴嗣音,以一劍抵萬軍的故事?”
穆飛雲道,“聽過,但是我不信,就江湖上這些傳言,十句有八句都是假的,都是誇大過的。”
莫輕塵道,“別的我不知道,但是關於嬴嗣音的傳言,十句裡有八句都是真的。”
穆飛雲,“……”
莫輕塵道,“當年的一劍抵萬軍,你叔叔我,也是見證者之一啊。”
穆飛雲驚訝道,“可是他的故事傳的都跟神話似得,這世間哪裡會存在這樣的人?”
莫輕塵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穆飛雲道,“再吃苦,再吃苦總也不能把人吃成神吧,再說哪個習武之人不吃苦?”
莫輕塵笑笑,也不生氣,反倒是覺得穆飛雲這爭強好勝的心性頗對自己的胃口,他放下手中的劍,語重心長道,“嬴嗣音的實力,強大到讓人害怕,嬴嗣音的過去,黑暗到讓人無法想象。”
穆飛雲有些頹廢的鬆了背脊,他道,“莫叔叔把我叫來說這麼多,不會是讓我放棄對付嬴嗣音的想法吧。”
莫輕塵道,“我們漠北之人,生來好戰,嬴嗣音的事兒,上一輩不是沒有抗爭過,雖然失敗,但是我們的下一輩仍舊不可放棄希望,你是個有志氣的孩子,比我那沒用的兒子好太多,男人生來便是要鬥天鬥地鬥盡一切艱難險阻,哪怕是戰死,也決不能放棄希望。”
穆飛雲道,“那莫叔叔是支持我們?”
莫輕塵道,“我當然是支持,不止是我支持,我們整個漠北都支持。”
穆飛雲表情明朗,他站起身來道,“太好了,太好了。”
莫輕塵道,“南風你帶走吧,那小子在中原這十年,爲了個男人真是丟臉丟回漠北來了。”
穆飛雲道,“莫叔叔放心,我把人帶走,一定能再把人安安全全的給你送回來。”
莫輕塵笑道,“好男兒就算是馬革裹屍,戰死沙場,那也別跟個縮頭烏龜似得躲在家裡,你們今天既然說了這個大話,那打不敗嬴嗣音,就都別回來。”
穆飛雲自然是沒想到這趟來的這麼順利。
早前雖是聽說過這漠北的人個個都是血性方剛,今日一見,才發現江湖傳言也不是全都不可信的,得了莫輕塵的點頭,就不管莫南風願意不願意了,穆飛雲直接跑去那傢伙的房間,主動幫他收拾起了包袱。
可一個十年都沒在家裡呆過的人能有什麼行李,拿兩件衣服就再找不到別的了。
莫南風就坐在牀沿邊,呆呆看著,不說話,也不問這廝動他東西做什麼。
穆飛雲道,“今晚我帶你出去喝酒,明天一早咱倆就回中原去。”
莫南風道,“我不想出去。”
穆飛雲道,“爲什麼?”
莫南風乾脆往身後的榻上一趟,然後側過身子,背對著穆飛雲道,“不想出去就是不想出去,你自己走吧,我要留在家裡。”
穆飛雲一聽這話,當即就惱了,他道,“什麼不想出去就是不想出去,你這幾天同個廢人一般,整日渾渾噩噩的活著過著,無非就是爲了個沈清寒吧,我不明白那傢伙究竟有什麼好的,你是沒看見他在人家嬴嗣音身下婉-轉-承-歡的模樣嗎?”
沒看見嗎?
看見了嗎?
那晚的記憶鋪天蓋地的往莫南風的腦子裡襲來,他很煩躁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怒罵道,“不,不,我的清寒是全天下最好最乾淨的清寒,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答應過我要來漠北看星星,我們漠北的天是最藍的,星星也是最亮的,我要等他,我要在這裡等他。”
穆飛雲道,“他不會回來了,人家已經跟著嬴嗣音走了,人家就算是要看,那也看的是冀北的天,是冀北的星星。”
“不,不是。”莫南風猛地從牀榻上竄起來。
穆飛雲也不懼,就看那傢伙像頭獅子一樣,雙出雙臂將自己撲到在地,兩個人滾在一處,莫南風按著穆飛雲的肩膀,模樣明顯有些趨於發狂的模樣。
穆飛雲道,“莫南風,你清醒點吧,在崑崙山十年,人家沈清寒要是真喜歡你,早就接受你了,何至於把你當個白癡,當個僕人似得使喚這麼長時間?”
莫南風道,“不是的,不是的,清寒是個好人,他只是性子冷,他對誰都這樣,他話少,他不愛笑,他經常罵我,可整個崑崙山,他就同我一個人說話說的最多。”
穆飛雲道,“那是人家嫌你煩,忍不住在罵你。”
莫南風道,“可是沈清寒答應過我,他說他的事情做完之後,他就跟我來漠北。”
穆飛雲道,“你別自欺欺人了,沈清寒喜不喜歡你,會不會跟你回冀北,你真的不知道嗎?你跟他十年,有什麼用?他跟嬴嗣音就見了一面,他就跟人家走了,現在全天下誰不知道,嬴嗣音身邊養了個沈清寒,你到底長沒長耳朵,長沒長心?他走了,他跟別人走了,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莫南風,“……”
“他會回來,他會回來的。”莫南風的聲音越變越小,帶著些嘶啞和哽咽,他按著穆飛雲的手指頭有些發抖,低下頭,像個丟了糖果的小孩子。
身上的人情緒有異,穆飛雲自然也能察覺,莫南風和沈清寒的事兒,江湖上是個人都一定聽說過,所以,一定是用一份很赤誠的真心去愛一個人,不然哪裡會有人願意離家十年,就爲了追一個從來不給自己好臉色的男人?
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太過分了嗎?
這樣想著,穆飛雲又伸出手去想說些什麼想安慰對方的話,哪知道那顆垂著的腦袋底下突然‘啪嗒’掉了兩滴淚下來,穩穩當當的打中了穆飛雲的臉。
手指僵住,再也探不出去半分。
莫南風啞聲道,“從見他第一眼,我就發過誓,這輩子就算自己死,也一定要讓他過得好,可是我不夠強大,我根本保護不了他,我就眼睜睜的看著別人在我面前欺負他,清寒從小就過的不好,師門裡的大師兄小師弟們,說他長得像女孩兒,所以大家都嘲笑他,欺負他,我每次替他出頭,還被罰被罵,甚至有幾次,別家的師叔都讓我師父趕我出山門。”
越說鼻音越重,落在穆飛雲臉上的淚滴越多。
莫南風像是在講故事,“只有沈清寒,每回罵我是個愣頭青,罵完之後,又會把自己留下的饅頭揣給我的吃,你吃過崑崙山的冷饅頭嗎?凍跟塊冰渣子似得,我說難吃,他還罵我有東西吃就不錯了,然後下一次,他就把饅頭貼著自己的心窩子裡放,那麼燙的饅頭,再拿到我手上的時候,都還是溫熱的。”
“所有人都說沈清寒生性涼薄,可是我知道,他是個善良的人,他也長了一顆有血有肉的心,我愛了他十年,我相信他能感受的到,可我不知道他身上到底揹負著什麼,他不說,我不敢問,我只想這輩子跟著他,他做什麼我都跟著他,但是那天,他怕嬴嗣音殺我,他,面對那個人的欺辱時,連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敢說,嬴嗣音問什麼,他就順著講什麼,你知道嗎?沈清寒那麼冷漠無畏的一個人,那天的眼睛裡全是害怕。”
“他怕我死,他怕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