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衛候醉了整整一日, 好不容易等到能清醒著睜眼的時候,胃裡一個翻騰差點兒沒吐出來。
“酒量這麼差,還非得學著別人裝情聖, 下回再醉成這樣, 我可不管你。”韓離端著醒酒湯走來, 一手託著司馬衛候的背脊, 一手把湯藥往他嘴裡灌。
司馬衛候平日裡最討厭吃這些湯藥補品類的東西, 雖然腦子迷糊,可身體還是下意識的在抗拒,他側開自己的臉, 小聲嘟囔一句,“我不喝?!?
“喝了頭就不疼了?!?
“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喝酒都不頭疼的話, 那我還喝它做什麼?”
“你可還真是皮子賤?!敝肋@人性子犟, 韓離也懶得勸了,把那湯碗往身旁一放, 大抵是心頭有火,所以手勁稍微大了些,黑乎乎的湯汁撒出大半來。
司馬衛候視而不見,他只坐起身來,手指頭用力的按著自己的太陽穴, 心裡唸叨著頭疼好啊, 頭疼好啊, 這活著事事不順, 事事都招人頭疼, 喝了酒之後好歹只剩了頭疼,至少心不煩了。
眼珠子轉了這屋子一圈, 像是不認得,司馬衛候便問,“這又是來了什麼地方?”
“臨沂虛懷谷,江湖人簡稱藥仙谷。”
“哦?!彼抉R衛候明瞭一笑,隨即道,“我還當這些姑娘們骨頭能再硬幾天呢?!?
“在我們家侯爺跟前,哪個的骨頭硬的起來?不想活了吧是?!?
“他可又動手了?”
“他讓人把那片樟樹林給砍了。”
“……”愣了十幾秒,司馬衛侯隨後拍著大腿笑起來道,“嬴嗣音果然還是嬴嗣音,沒變,沒變。”
人家藥仙谷成立至今,在江湖中一直保有一份神秘色彩的原因便就是這一片進去了就出不來的樟樹林,林子裡頭遍佈迷霧沼澤,機關暗器,防的就是這些不講規矩的臭男人們來硬闖,結果嬴嗣音倒好,上來直接把林子一砍,然後長此以往,藥仙谷,就與那開鋪子望診的藥房一般無二了。
“我怎麼瞧你們這意思,是又想把人沈清寒給硬扛回冀北呢?”
“沈清寒這廝?!彼抉R衛候摸摸下巴道,“若是肯回冀北,那對咱們是百利而無一害,畢竟侯爺現在心態太消極了,又偏偏只聽他沈清寒的,而沈清寒又和嬴景文有家仇,我們的目標,就是除掉嬴景文?!?
“我可不認爲侯爺這個多情種會對老情人下手?!?
“他會的。”司馬衛候邪邪一笑道,“男人心,你還不懂?!?
韓離看著司馬衛候的眼神有半分動搖。
司馬衛侯一副眉眼彎彎的模樣,笑起來顯得特別好看,他伸手摸了摸韓離的臉,然後說,“男人說愛你,可沒說只愛你?!?
司馬衛候又說,“單方面付出的感情,天平一旦傾斜了,你覺得還能站住多久呢?”
韓離看著司馬衛候,看著那男人眼裡細細密密露出的一些疏離,不由手指尖開始發涼,他道,“那沈清寒的這座天平,你又要如何平衡?”
“侯爺自己會平衡的,何況沈清寒也不是嬴景文,人家沒那野心,相比之下更多了些人情味,我看啊,他和侯爺一般,兩個都是情種?!?
搖開扇子,穿了鞋,披了外衫,司馬衛候還真能有這一炷香時間不到就能從宿醉的酒鬼恢復成正常人的技能。
看司馬衛候的模樣是想出門,韓離便道,“人家小兩口談個戀愛,你這又得去打擾?”
“怎麼說話呢,就我家侯爺這點兒情商怎麼可能追的到男人,我是去幫忙牽線的?!?
“司馬衛候,你總說要扳倒嬴景文,和侯爺一起走向那萬人之上,可我始終不明白,你爲何如此這般執著?”
可比人家嬴嗣音還著急了,這麼多年下來,冀北的人都懶了,可就他司馬衛候不肯放棄。
韓離不明白。
或許嬴嗣音都是不明白的。
“……”司馬衛候腳下一頓,他回頭的時候眼裡有星星,說話時語氣中承載了無限希望,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心願,他道,“我希望,冀北侯府的每一個人,都能昂首挺胸,安度此生,而不是在嬴嗣音一旦離開之後,其餘人就全部變成人人喊打的怪物,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從來沒人想過嬴嗣音有一天可能會從冀北消失,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消失,現在他們被人家嬴景文打壓成這般,即便各方勢力都蠢蠢欲動,但仍是因爲忌憚嬴嗣音所以無人敢做這個帶頭的人。
冀北這麼多人,比嬴嗣音年紀小的大有人在,那傢伙再強也終究是個人,冀北不可能這輩子都仰仗一個孝文侯爺的名聲過活吧。
就像司馬衛候問過嬴嗣音的話,他說你一定沒有想過吧,一定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那沈清寒怎麼辦?顧則笑怎麼辦?
難道每一個冀北的人都能有一劍抵萬軍的實力嗎?那時候頂樑柱一垮,四面八方的勢力就會全部涌來冀北,報仇的報仇,報冤的報冤。
在嬴嗣音身上出不了氣的就會全部出在沈清寒或是其他冀北人的身上。
那個時候沒人會在乎沈清寒不是自願來的冀北,他們只會說,這個男人跟了那個大魔頭那麼久,誰知道現在心裡琢磨什麼呢?然後秉著寧可錯殺絕不放過的心態,冀北的人,一個都是逃不掉的。
再直白一些也就是,嬴嗣音一死,冀北面臨的就是一場滅門的浩劫。
樹敵太多,起點太高,一旦失勢,落的便是這麼個下場。
司馬衛侯找到沈清寒休養的小院時,老遠老遠就看見嬴嗣音穿著一襲黑衣,笨手笨腳的坐在土堆前頭扇火煎藥,沒人把守,沒人伺候,就這麼一間泥房,養著花的小院兒,雖然做不好但還是努力想做點兒什麼的男人,和那屋子裡藏起來的另一個漂亮小美人。
撇開此前嬴嗣音的所作所爲,這場面,倒是真有幾分‘不羨鴛鴦不羨仙’的意思。
“有事說,沒事滾?!?
只可惜美好的場面並沒能維持太久,嬴嗣音擡頭瞧見司馬衛侯那笑吟吟的模樣時,便是不冷不熱的扔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司馬衛侯倒也不惱,像是習慣了嬴嗣音這麼說話,他貼著那男人的身子也坐到了土堆之上,伸過扇子去幫忙扇火,邊扇還不忘邊問道,“如何大清早的這麼大火氣?這是又被人家趕出來了?”
嬴嗣音冷著臉不做迴應。
“嘖嘖……”司馬衛侯摸摸自己的下巴,他笑道,“要說平日裡沈清寒給你兩個大耳刮子你也能高興的跟二傻子似得,人家若是肯張嘴罵你,你鐵定不至於鬱悶成這副模樣吧,來,讓我猜猜,是不是沈清寒不肯和你說話?嗯?是不是你說什麼人家都不理你?或者是你說十句,人家就回你倆字,呵呵?或者是,哼哼?”
嬴嗣音斜睨了司馬衛侯一眼道,“你這麼能,做個翰林院大學士可真是屈才了。”
“我已經想清楚了,以後要實在是在皇都城混不下去,那我也只能回冀北去扮瞎子算命,總不至於餓死?!?
“本侯在冀北給你們留了……”
“侯爺。”司馬衛侯按住嬴嗣音搖扇子的手,他認真道,“這不是錢的問題,雖然大家有事兒沒事兒的就喜歡坐到一塊兒吐槽吐槽你是個情種這事兒,可這麼多年來你爲冀北做的事情,大家同樣有目共睹,所以即便江湖上人人都罵我們冀北侯府喪心病狂,可兄弟們從來沒對你做的任何決定埋怨過一句,即便是在最輝煌最鼎盛的時候,你一句話讓我們從皇都撤回冀北,我們也全都聽話的乖乖走了,但是侯爺,那個時候我們走的可不比你輕鬆,你倒是袖子一甩什麼都不管了,可其他人,身上揹著的血債,就不是那麼輕易能再還清?!?
江湖之大,恨不得把冀北抽筋扒皮的大有人在,說不定上街隨手抓個小娃娃,人家的父親母親都能是在當年混戰的時候慘死在冀北人之手的。
那會兒嬴嗣音身邊的兄弟們,都和他一樣囂張又好戰,本來你說好好一場戰,你打完也就打完了,打完了就去自己該坐的位置待著唄,非得要讓個位,讓位也就罷了,還硬生生的能讓人從皇都給打壓到冀北去。
活生生捱了一個‘謀匿’的罪名。
教科書似的大反派,你說人家不打你嬴嗣音,還能打誰?
嬴嗣音無奈的搖了搖頭,他笑道,“方纔還說從不埋怨本侯,你們這每天一人一句的,說的本侯耳朵都快長繭子了?!?
“那也得要你聽得進去?!?
“衛侯?!辟靡魝阮^拍拍司馬衛侯的肩膀,他微微瞇了眼道,“你若是能讓沈清寒心甘情願的跟本侯回去,本侯便帶你們重新走一趟皇都城?!?
“這一回答應的事兒可再不能反悔了?!甭犕赀@話,司馬衛侯就差激動的蹦躂起來,他握住嬴嗣音的手指頭因爲興奮而搖晃個不停,差點兒沒灑了那一鍋煎了三個時辰的湯藥。
鬆口了,嬴嗣音總算是鬆口了,司馬衛侯心裡頭那幾乎要被磨滅的光亮難得的又重新燃起了幾分。
以往絕對不會主動來沈清寒屋子裡串門的人,這一回竟是上趕著跑來瞧病把脈,左手把完把右手,司馬衛侯看著那蒼白虛弱的傢伙,卻是跟瞧吉祥物似得怎麼瞧怎麼可愛了。
沈清寒喉嚨乾啞的要命,說話聲音說不大,呼吸大力了還會止不住的咳嗽,渾身都跟著疼的厲害。
因爲也不出門,所以並未束髮,一頭柔順的黑髮就這麼隨意的披在肩上,沈清寒的髮絲垂至腰間,他摸索著起牀的時候有那麼一個擡頭的動作,雖然雙眼覆著白綾,可司馬衛侯愣是能從那個瞬間看出幾分勾人的意思來。
嘖嘖嘖,妖孽,禍水,禍國殃民啊。
內心兀自感嘆一番,舉起摺扇上前一攔,司馬衛侯止住了沈清寒接下來想要做的動作。
“公子想要什麼?在下可以代勞。”
“不敢麻煩司馬大人?!?
“哦?”像是吃驚,司馬衛侯隨即道,“沈公子竟是能記得在下的聲音,這可真是讓人受寵若驚呢。”
“你有事?”
“自然是有?!?
“說重點?!?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可是挑不出重點來呢?!彼抉R衛侯笑笑,看沈清寒的手指頭摸來摸去也不著東西的時候,便主動彎腰把那鞋子送進了人家的手中,“不知道沈公子可否抽些時間,同在下淺談一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