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凜頓了一頓,手中茶水輕輕一簸,濺起一點細小的水花,暗自搖了搖頭,在這件事上,朱顏簡直頑固到不可理喻。
“你為什么依然那么相信她?”
朱顏并不回答,自己取過一只矮矮的品茗杯,嫻熟地將高高瘦瘦的聞香杯傾倒過來,碧綠的茶水沿著優美的弧線劃入瓷胎白膩的杯中,一點都沒有濺出。
她低頭輕輕呷了一口清苦的茶,隨即緊抿了唇,關于徐綢珍的事情,她真的不想多去提起。
她并不知道從前的徐綢珍是怎么樣的,但自從她認識這個老婦起,徐綢珍對自己的照顧可稱得上無微不至,而不論是她,還是那個不知去了哪里的朱顏,都是受了徐綢珍大恩的,或許一輩子都還不清……如果可以,就算那些真是徐綢珍做的,她也希望能夠掩瞞過去。
“阿顏,你不應該如此相信她。”袁凜輕輕搖頭,從前那位朱四夫人雖然一直都是低眉順目,卻絕不是如今這般的模樣,徐綢珍這人絕對不簡單,朱顏若是一味顧念母女之情,盲目地去信她,只怕要糟糕得很。
“……我并不是沒有懷疑。”朱顏微微向前傾了身子,認真地看著他憂慮的樣子,“你說過,我可以相信你,因為你不會來害我……可我覺得,母親同樣不會來害我,為什么我不能相信她?”
她側過頭,悵惘地笑一笑,“或許你覺得我很可笑?宣清,你說的那些都很對,子規不可能是自殺……而殺人是要動機的,母親她,她和子規都是父親的妻子,過去一定會有很多交鋒,或許是因為情,或者是因為利,或者只是簡單的舊恨難解……”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袁凜放下了茶杯,握住她一只手,沉著聲,“阿顏。有些事情是不能這樣敷衍的,你心里不希望是她,覺得好像這事情不揭露出來,你們就還可以和從前一樣,可是……你們現在的關系。早已不是那樣了。”
朱顏閉上眼,的確,徐綢珍整日地不在家中,曾經母女二人相依為命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上一次徐綢珍回來的時候,兩人還差點為了朱綺和子規的事情爭吵起來……可不論怎樣,她還是記得在自己初初來到這里的時候,徐綢珍對她的庇護、包容和理解。
“公子,到了。”關河的聲音在外間響起,適時地結束了這一場難以繼續的談話。
“下車吧。”袁凜放開了手。整理衣衫起身欲走。
“去哪里?”朱顏聽到外間人聲喧囂,似乎不是送她回家的樣子。
袁凜已經下車去了,站在一旁扶著車簾,含笑喚她,“快些下來,還能趕上與我姐姐一道吃些東西。”
朱顏轉了轉眸子,偷偷瞪他一眼,就算是要來邊府,他至少也告訴自己一聲……不過他們本來應該是接了子規便回去的,來這里是袁凜臨時決定?不過不管怎么樣。他在車上的時候也該說一聲才是。
愣了一回神,袁凜已經拽住她的手,將她輕輕拉了下去。
這會兒是晨間的光景,街道上的人不少。忽地看見這么一對年輕男女同車,行止還這般親密,早已有人偷偷詢問起他們的身份。
朱顏的醫名在這一帶很是響亮,立刻就有人認出了她就是那個心腸比醫術更好的醫女,一時議論聲倒低了下去。
“朱姑娘,您請留步……”一人怯怯地趕了上去。
朱顏正拾級而上。聽到有人喚她,倏然回過頭,帶著一點和善的笑意,“這位……先生,您有什么緊要的事么?”
“小可……小可聽聞姑娘曾用幾顆烏梅治好了咳嗽,小女已經病了三日,能否也請您給個方子醫治?”那人整了整衣衫,很是忐忑,他前幾日已經去尋過朱顏,但她那會兒恰好不在,又聽聞最近這位姑娘事情很多,所以便歇了這個念頭,不想愛女病情越發加重,他只得先去鎮上延醫,不想擇期不如撞日,竟教自己在街邊巧遇了朱顏,雖則這般莽撞地喚住她實在有些不禮貌。
“……診治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朱顏怎可隨口給方,誤了診治之期?”朱顏斂起秀眉,回頭看了看袁凜,淡淡拒了那人,“朱顏今日還有他事,先生恐要另請高明。”
“可是……”那人急得滿頭是汗,“小女燒得好生厲害,鎮上的醫館怕是不中用的,聽聞朱姑娘慣能起死回生……”
朱顏越發蹙了眉,什么起死回生?這究竟是誰傳出去的話?
一旁的路人也有些不悅,他們本就知道這朱家的小姑娘原是京城一位小姐,這幾日也隱約聽聞了她要與人定親的消息,看今日這個樣子,人家小姑娘和公子擺明了有約在先,這人莫名地攔著他們,卻算什么事情?
朱顏倒不是這么想的,見那人真的急得狠了,心軟上一軟,快步蹭到袁凜身邊,壓低聲笑了笑,“宣清,看來我得先去出診,今日就不陪你去看你姐姐了,下次好不好?”
“你一早起來,除了方才抿了一口茶,可是什么都沒吃。”袁凜不悅地瞥了她。
“沒事沒事,我不餓。”朱顏見他沒拒絕,悄悄往階下挪。
袁凜卻比她快上一些,到了那人面前,“我與朱小姐有些事務,先生可去這附近邊家的藥鋪里尋一位小友診治,想必不會有差。”
朱顏愣住了,她自是知道他說的那個“小友”是竇安,可不說那孩子昨日都遭變故,便是沒有什么事情,他也不過跟著自己學了大半年的醫術,醫書經方背了一堆,臨床經驗卻為零,讓他這樣一個孩子去診治據說是需要“起死回生”才能醫治的病患,袁凜分明是在故意為難他。
“這不成,小安……”
“那孩子很好。”袁凜不由分說便將她拉進了邊府。
周圍的行人也有些愣神,都說江南民風曠放,卻也沒有青年男女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在街上這么拉扯的。
“嘖,聽聞那是京城里大族的公子,倒是個風流的性子。”
一個中年的婦人不由喟嘆,“唉,朱姑娘那么心善守禮的一個姑娘,配與他卻有些可惜了,還沒聽聞成親呢,就這么拉拉扯扯,這事若不成,可不耽誤姑娘家前程嗎?”
那個求醫的人更是垂頭喪氣,懊惱地恨不得追進邊府去。
“我說,小子你且別急,那個公子也不像隨口說的,邊家的藥鋪同朱姑娘的那個成藥鋪子挺親近的,你去那里看看,說不定真能救救你家丫頭?”拄杖的老者神定氣閑。
那人嘆口氣,這也算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向老者道了謝,急忙趕回家去。
邊夫人聽聞他們來了,親自帶了一大群丫鬟來迎著,一見面又萬分熱情地拉著朱顏問長問短,一會兒說她又漂亮了不少,一會兒又夸她性格好。
朱顏雖然方才被袁凜硬拉了進來,有些賭氣,但也招架不住她這般的熱情,只能打疊起耐心與她寒暄,好容易到了后面小樓的廊下,邊夫人帶人下去安排早膳,朱顏這才松了口氣。
“不喜歡這些,是嗎?”袁凜湊近來為她拂去了肩上的花瓣。
朱顏點了點頭,她確實不喜歡說這些無意義的話。
“京中的貴婦和貴女常常會聚在一起閑談。”袁凜推開門,回頭望向她,一半臉映在清晨的陽光中,另一半掩在屋內的陰影里,顯得尤為幽深莫測。
“我去過幾次這樣的宴會,周府那次,紓姐帶著我早退了。”朱顏跟著他走入屋內,輕輕一笑,“宣清,你不要擔心,很多東西都是可以學的……或許你不知道,什么醫術、制藥的,我根本就不會那些東西,不過自己學著學著也就會了,他們卻說我能夠‘起死回生’,實在太過了。”
“阿顏,我并不喜歡與那些人交際,你也不必那般為難自己。”袁凜輕輕帶著她的衣袖,同她并肩向著扶梯上走去,“方才不高興了?”
朱顏頓了一下,一手扣住手邊的欄桿,側頭橫了他一眼,“小安不過是個孩子,你做什么給他惹這么大的麻煩?若是真的治不好了怎么辦?小兒科的病癥最是難纏,你不知道?”
“你把那孩子看得太弱了。”袁凜搖頭,“那般大的一個孩子,生有惡疾卻一念求生,親見母親氣絕卻還知道逃來此處免得自己再被滅口,你覺得讓他看個診反倒比這難?”
朱顏不說話了,提起裙子“登登登”地一氣走上臺階。
誠然他的話很對,竇安那孩子生來就是要吃苦的,有些事情,讓他早一些去面對,或許更好一些,但她舍不得。
因袁瑤華尚未醒來,一個人急匆匆地賭氣上來,她只能靜靜在廊中等著,腰身忽然一緊,朱顏不禁低聲驚呼,回頭便對上袁凜一雙似笑非笑的眼。
“姑娘家都像你這么愛生氣嗎?”袁凜知道她并不會真的生氣,摟著她輕輕晃著,“阿顏,別動,且讓我抱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