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繼續(xù)保持沉默。
等耗盡了英蓮的耐心,以爲陳老師不會開口解釋了,陳老師卻開口了。他說:“你覺得學校是什麼?”
英蓮一愣,說:“就是學知識的地方啊。”
陳老師問:“那老師呢?”
英蓮本想說“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可是轉念一想,這麼回答太誇張了。她便回答說:“就是教知識的人。”
陳老師說:“在你的心中,是不是一直都覺得,老師神聖不可攀?”
英蓮點頭。她覺得老師都是洞曉班裡一切的樣子。而且,自己的父親、母親,也總是告誡自己,在學校裡要聽老師的話,要尊敬老師。在她的心目中,老師是知識的化身,如同耶穌是上帝的代言人般,渾身散發(fā)著神聖的光暈。她對薛老師有意見,可是每回腹誹他,她都會感到內疚、有罪惡感。
陳老師說:“那你有沒有想過,老師也是普通人?教師是一種職業(yè)。一個人考入師範院校,出來可能就成了老師。只要你願意,你的分數夠,你就可以考入師範院校。也就是說,你就可能成爲老師。”
英蓮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安蓮早就對老師有意見了。她覺得老師就是“垃圾”,自己沒有多大本事,卻總是對學生說三道四;讓她去念師範院校,以後出來當老師,就像要殺了她似的。這種思想,在英蓮和丘安看來是大逆不道的,也數次被自己的母親呵斥,試圖糾正未果。
陳老師留意著英蓮的表情,知道她聽懂了。他說:“希望老師接下去說的話,不會對你以後的學習產生不良的影響。教師是一種職業(yè),那麼老師就是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老師和老師之間,就是同事關係;校長就是大家的領頭人、拍板的人。本來,我們學校也一直很穩(wěn)定,老師間相安無事。可是,你們初一結束後,我們學校一下子走了三位老師。”
這個英蓮知道,就是當時的校長,一位四十多歲、看著挺精幹的男子,還有黃老師和金老師。
陳老師說:“校長就不說了,我們學校的頭,兼任我們學校的黨支部書記。金老師是教導主任,也身居要位。黃老師是我們學校很多決策的幕後策劃者,你知道嗎?要是在古代,他就是幕僚。”
英蓮聽得目不轉睛,暗想:難怪,黃老師作爲一個美術老師,居然可以當上班主任;連幕僚都出來了,那誰是將軍、誰是武將、誰是敵對方?
陳老師說:“本來,這三個老師沒有想著要一起走。畢竟一下子走那麼多重量級人物,對學校的教育一定會有影響的。當時的打算,是讓金老師先走,他考上了公務員,耽誤不得。校長晉職的事,已經推了好幾年了,不在乎再多留一兩年;他留下來培養(yǎng)黃老師,讓他從幕後走到臺前,成爲下一任教導主任。”
說到這,陳老師頓住了。
英蓮著急了,忍不住問:“後來發(fā)生什麼事了?”
陳老師說:“那次,校長組織開會,在會議上宣佈了這一想法,徵求大家的意見。大家都覺得這挺好的。黃老師在我們學校已經任教多年,對學校知根知底。他的很多想法,也對學校的發(fā)展起了很好的推進作用。若由他當教導主任,是當之無愧的。可是,薛老師投了反對票。他說,黃老師教的副課,他當上教導主任,只怕難以服衆(zhòng)。”
英蓮暗想:學生確實對副課老師有歧視。可是,黃老師雖然是美術老師,在同學中還是挺有威信的。因爲他文質彬彬,有大師風範。要是他當了教導主任,估計學校會掀起學文的**。
陳老師說:“當時,一貫喜歡直來直去的徐老師翻臉了。他說,憑黃老師的滿腹經綸和韜略,他完全可以當一個班的語文老師;只是若黃老師當了語文老師,放眼全校老師,誰能任得起美術老師一職?徐老師和薛老師就在會議上吵了起來。因爲大家都是同事,所以我們在一旁的老師,也不好幫襯誰。而且,兩個人的說法,都各有理。爭論的結果,是徐老師發(fā)狠說他要調到別的學校去,不想在這待著了。”
英蓮聽得眼珠子都瞪大了。中考的時候,自然科學分佔得挺大。徐老師教的《自然科學》全市有名,聽說很多城裡的學校都來挖過他。同學們私下都覺得奇怪,爲什麼他都沒有同意。
陳老師像是猜到了英蓮在想什麼。他說:“以前,徐老師不止一次說,我們鷹飛中學的教學氛圍好;老師好相處、教書認真,學生聽話、好學。他喜歡在這裡教書。可是那天在會上,他罵薛老師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讓他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英蓮忍不住問:“就爲這事,徐老師就罵薛老師是老鼠屎?”
這也太偏激了吧?
陳老師開始推心置腹,解釋說:“薛老師是從小學調上來的。他當初唸的是中專,而我們初中的老師,哪個不是至少大專畢業(yè)?他雖然後來念了箇中專升大專,可總是不自信,覺得我們看不起他。”
說到這,他感嘆了一句:“說真的,這年頭,誰能真的看得起誰?不過是憑本事吃飯而已。”
英蓮一愣:薛老師自卑?他不是一直誇自己厲害嗎?難道真的是越缺什麼就越想表現什麼?
陳老師接著說:“薛老師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就一直覬覦黃老師的位置。覺得由他來出謀劃策比黃老師強。所以自從他來到我們學校後,總是和黃老師對著幹,指手畫腳。”
英蓮腦海中浮現出薛老師胖胖的手指,指點江山的模樣,暗自偷著樂。
陳老師說:“要是他說得有理,倒也罷了。可是他只會紙上談兵那種。他對學校的情況不是很熟悉,他又不肯下苦功夫去研究,所以他就像小丑似的上躥下跳。”
想象力一向不錯的英蓮,忍不住想笑:薛老師那麼胖,上躥下跳好像有難度吧……
陳老師講得帶勁,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大家早就對他有意見了,只是礙著同事這層關係,不好明著和他翻臉。如今,他反對黃老師成爲教導主任,言外之意,自然這教導主任的位子,該是他的。所以徐老師一個激動,就忍不住罵他了。”
英蓮皺了皺眉,怎麼裡面的情況這麼複雜?校長、金老師、黃老師都走了,看來最後是薛老師大勝了。
陳老師嘆了口氣,說:“黃老師一直是與世無爭的君子模樣,他見兩位老師爲了他爭得面紅耳赤,他就說他要調走了。反正他一個美術老師,在這留著,也沒有什麼用武之地。他拜託徐老師替他照顧自己的班級。”
英蓮的眼眶溼了。這“拜託”,怎麼讓人這麼心酸?
陳老師說:“黃老師真是個好老師。要是徐老師因爲和薛老師鬧意見,一怒之下調走了,全市的老師,該怎麼看待我們鷹飛中學?所以,他就犧牲了自己。反正他就是一美術老師,他離開鷹飛中學,在全市教育圈引不起什麼大的波瀾。城裡重視素質教育。他去城裡教美術,發(fā)展前景自然更大。可是,就這樣被逼走了,未免讓人心酸、憋屈。”
他想了想,說:“對了,你怎麼和薛老師結怨了?初一的時候,討論會上,他都不同意你第一批入團,又說不出什麼理由。幸好你的檔案顯示,你表現一向不錯。再加上黃老師和金老師竭力推薦。最後,組織上決定給你幾周的考察期。通過了考擦期後,才批準你首批入團,併成爲你們班的團支部書記。”
英蓮問:“組織究竟是什麼啊?”
陳老師說:“就是黨組織啊。選團員,都需要經過黨組織的嚴格考察的。畢竟,團員就是未來的黨員嘛。唉,所謂的嚴格考察,也算不上什麼嚴格。學生嘛,成績靠前,一般都能入了團。很少有老師會提出異議。不過,你可是正兒八經經過嚴格考察的。當時,還觀察了好幾個星期。你呀,讓人頭疼,整天和揚蕙她們玩鬧。幸好上課的時候,還算認真。後來,還找了幾個同學來問你的情況。幸虧你人緣好,大家都誇你。”
英蓮渾身冒汗。她似乎感應到了好多雙老師的眼睛盯著她,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