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昨天晚上失眠了。
原因有兩個。
今天一整天都過得渾渾噩噩, 連教導主任在課間巡邏時鐳射光一樣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不下三次,當事人也沒有注意到。只有正在上課的老師和聽課的學生被嚇得夠嗆。
“呃,抱歉, 今天要去把銘牌還給那孩子, 先走一步啦。”
放學鈴打響, 夏目迅速地收拾了書包, 對西村悟說。
“行、別又被欺負啦。”
西村悟甩甩手, 笑嘻嘻地回答。
“才不會。”
夏目又想起來那天被那群孩子取笑的情景,面上一僵,拎著書包迅速出了教室。
“喲, 夏目。”
在走廊里遇到了田沼,黑頭發的男生一如既往地招了招手:
“最近不怎么見你, 是有什么事嗎?”
“田沼啊, ”夏目左右看了下, 每次他做這個動作,總讓田沼有一種麻煩纏身的感覺。“上次撿到了一個小學生的東西, 正準備去還給他呢。”
“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嗎?”田沼順口問。
夏目連忙擺擺手:“不用啦,也不是什么危險的事情。”
——開什么玩笑,上次自己被那群孩子罵了一堆很無語的詞匯,可不能讓田沼聽到。
想想昨天西村悟的反應,夏目更加堅定了自己獨自去的決心。
“那好吧……”田沼總覺得夏目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很多, 他慢吞吞地說, “那明天見。”
“嗯啊, 明天見!”
夏目抱著書包跑開了。
“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看著夏目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 田沼笑了笑。他雙手抄在兜里, 斜倚在窗戶邊享受起午后的日光來。
“啊,是田沼!”
有個女孩子輕快的聲音在一側響起, 田沼半轉過臉去,看見多軌透和東一藤葉出現在他身側。兩人都拎著書包,顯然是準備翹掉社團活動直接回家去了。
“這個時候應該是社團活動啊……”多軌透眨了眨眼,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指著田沼說:“我知道了,田沼君一定和我們一樣準備翹掉活動!”
“咳咳!”
田沼很無辜地踉蹌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要怎么解釋,他本來就是那種話不多的類型啊。
“田沼君所在的足球社最近因為場地的問題暫停了活動,不要冤枉無辜又上進的社員哦。”
東一輕笑著拍了拍多軌的肩膀,替田沼解釋道。
田沼一愣,倒是沒想到一向寡言的東一會開口替他解釋。
而且她是怎么知道足球社的事情的?
“今天有遇到元綠君,”東一看出了田沼的疑問,她說道,“他有跟我抱怨來著。”
“那小子啊。”田沼摸了摸后腦勺,總覺得社里有個大嘴巴不是什么幸運的事情。
“對了田沼,你剛才說什么很著急啊?”
多軌倒是不關心足球社之類的問題,要知道她每天都在對東一抱怨社團活動占據了她大量的課后時間,以至于她每次培養的植物總是不過半個月就與世長辭。其實東一很想告訴她,養花最好不要在冬季吧。而且最近怎么很多人都喜歡跟她抱怨——難道她看上去很像垃圾桶回收站嗎?
“唔,那個啊,是夏目。”
田沼慢吞吞地回答。
“……咦?出什么事情了嗎?”
“好像是說要給一個小學生還東西……之類的吧。”
“小學生?”
“是啊,好像是東小學校的。有什么問題嗎東一?”
“不、沒什么。大概是我多慮了吧。”
*
今天一整天都很晴朗,陽光落在積雪上,反射出柔和的光,不知不覺心情也意外輕松起來。東一看了下時間,距離五點還有二十分鐘。
她站在回家的小道上,卻沒有再往前走。那條狹窄的小路被深色陰影和橘色夕陽分割成紛雜的碎片,其中還隱隱浮動著模糊詭異的影子。
“……斷層?”
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小路也浮現出一層相似的影像。
“糟糕。”
——好像闖入比斷層更麻煩的黃昏空間了。
風颯颯地吹過,樹枝上的葉子卻不曾掉落。那些片刻前還像游魚一般緩慢浮動的影子,在風吹起的剎那變成了密集的風刃,襲向這個空間里唯一的活物。
東一當然知道自己因為在逢魔時刻放松了警惕而誤入這層危險的空間,是十分愚蠢的事情。可是現在既然已經進來了,還被發現了,那就只有祈求那些東西不會想要殺死她吧。畢竟……自己只是一個比一般人類還要弱小的人。
在那些風刃逆轉方向的時候,東一一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然而在橘紅色光線被外力打碎,整條小徑都發出“吱嘎吱嘎”的搖搖欲墜的聲音時,她確定了自己沒有出現幻覺。
那都是真的。
有一些細碎的,散發著比日光還要耀目的光芒的東西劃過,緊隨著是一陣輕巧的鈴聲。穿著繁復吳服的青年從某處躍下,衣袂翩躚間,還隱約可見手腕處流轉的光。
他轉過臉來,柔軟蜷曲的眼睫下一對青色的眼珠折射著夕陽的光,迷離了其中的情緒。只是淺色的嘴角微微上翹,帶著一絲嘲諷的意思。
東一站在原地沒有動,只因為濯兮的出現而攥緊了手指。她盯著濯兮,那雙同色的眼睛里有某種不可抑制的惱怒。
濯兮自然是注意到了東一的情緒變化。事實上他根本不需要注意也很清楚,只要他用這張臉,這個小姑娘就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即使他剛才幫了她一次。
不止一次了。
話到唇邊就化作了嘆息。
山神濯兮朝女生伸出手,袖子往下滑落,露出骨瓷一樣完美的肌膚。
“想找死也要考慮清楚你這條命究竟是屬于誰的。”
他惡意地說著,毫不意外地看到對方的眼中漾起了復雜情緒的漣漪。
“另外好心告訴你一句,你那個愛多管閑事的同學,似乎被麻煩的妖怪纏上了呢。”
話音未落,東一立即抓住了濯兮朝她攤開的手掌,在對方有些錯愕的眼神中用一種從未用過的焦急語氣催促著:
“那么——就請快點帶我到他那里去。”
濯兮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東一,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
今天的天氣很好,八原上空的云層堆積著,從其中露出一條細縫,淺色的光和遠處濃重的暮色混作一團,像幼童隨意涂鴉的可愛畫作。
天有點黑了。接近五點二十分。
東一停下腳步,扶著膝蓋喘息。
“在前面那棟廢棄的屋子里——你要找的人。”
身后的青年揚了揚下頜,夕日的光輝太過耀眼,無法看清他的眼睛。
剛才還氣息不穩的少女聞言毫不猶豫地朝那棟露出破舊頂棚的屋子跑去,只留下青年一人,夕陽籠罩了他的身體,絢爛地像要盛放出虛無的花朵。
“你變了呢,藤葉。”
他哂笑著,一點光從漂亮的瞳孔中消失。
東一往前跑著,那種感覺讓她一瞬間想起了最初的某件事情。
同樣是奔跑著,風和草葉掠過腳邊,連呼吸間都沾染了薄涼的寒霜味道。那次她沒有追上,但是這次……這次一定要趕上。
夕陽的光那么絢爛又熱烈,連冬日的寒意都被驅散,眼角灼熱地流出眼淚來。
那些情緒堆積在心口,像棉絮一樣浸潤了液體而膨脹,占據了心臟。
有些話語涌上舌尖,傍晚的喧囂隨風掠過耳際,視線中夕陽折射著迷離的暖光,從破敗屋子里奔出的少年一臉惶然,兩人撞個正著。
“對不……東一?”
夏目貴志意外地喊出來人的名字,那個女生如同初遇一樣,捂著臉頰,長發垂在臉側,幾乎看不見她的臉龐。
但是現在他認出來了,不用看臉也認得出來。
他毫不猶豫地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太好了。”
東一放下捂著臉頰的手,幾縷發黏在額頭,她的表情既慌張又無措,漂亮的瞳孔中卻閃爍著欣慰的光芒,眼角甚至滲出一點淚水來。
夏目怔住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東一。
“太好了……”東一抓著他的手指,努力露出一點笑容,眼中卻掉出眼淚來。
她說:“我終于趕上了……”
就像之前在小山坡上,在田埂間,在石像邊……很多次的記憶中,冒出那個“如果時間靜止”的想法來。
原本怔愣的少年伸手攬住了女生的肩膀。
“你不需要那么著急啊。”
“因為……”
“因為我一直在等你。”
喃喃的話語像是最溫柔的撫慰,在夕日下合著冬雪融化在心間。
我一直在等你呀。
你愿意到我這里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