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途中遇到了春地藏, 它說:有落花的氣息,在暴風雨的夜晚。
夏目不懂他的意思,就像當初同東一和多軌在一起時, 與春地藏的相遇一樣。這個僧人打扮的妖怪總是說一些人類聽不懂的話。
但是如今聽來, 卻隱約有層不詳的意思。
尤其是在夏目心情郁卒的時候。
究竟是……什么意思?
耳邊有細微的響動, 在早春季節里兀自走著的少年回過神, 發現自己所在的小道上, 落了一地緋紅的椿花。
不知何時這里種植了椿這種植物,現下正稀稀落落地從枝頭落下整朵花來。
這景象在春日清寒的空氣里形成一片艷色的風景,仿佛水墨畫里濃墨重彩的一筆。
……等等。
椿不是要五六月份才開花嗎?還是自己記錯了?
夏目四下張望著, 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往常熟悉的環境里了。
他試著呼喚同行的貓咪老師,許久也沒有得到它的回應。
這里是哪里?雖然陌生, 但好像沒有危險的氣息。相反自己竟然還覺得寧靜溫柔, 就好像……好像東一的氣息。
是東一所說的黃昏空間嗎?
周圍的世界是清淡幽靜的水彩, 唯有腳邊的落花是濃重的色彩,不斷掉落下仿佛模糊了影像的花朵, 甚至有一縷芬芳。
熟悉的氣息。
從前想起東一這個名字的時候,夏目心中難免夾雜著一絲酸澀,卻又充滿了希望。但是那日名為聽愿的孩子對自己所說的話,卻硬生生地將這份的感覺添了一層看不見的隔閡。
她說東一的未來被迷霧所籠罩,就連她這樣接近于山神能力的妖也無法看透。而且從她的身上感覺到的, 卻是兩種極端矛盾的氣息。
生與死, 存在與消失。
相對而言太過絕對的極端。
聽愿說以前的東一不是這樣的, 夏目隱約猜到東一的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
從兄長去世的那一刻起, 東一對自己的生就充滿了迷茫。夏目可以感受到, 就像之前貓咪老師說的那孩子身上毫無生氣一樣。
東一迷惑于自己的感情和想法,就同遇到藤原夫婦之前的夏目一樣。
因為害怕傷害和失去, 所以拒絕別人。
但是現在有所不同了啊,可是為什么還是會……會有那樣的迷霧籠罩在她的未來之途呢?
夏目無法明白,也不敢直視自己心底所潛藏的悸動。
因為害怕失去……害怕被揭穿,所以沒有勇氣,像很久以前在清晨的小道上拉住東一,直視她的眼睛,詢問她的想法。
因為有另一層顧慮和情感,所以做不到以前純粹的自己。
結果到頭來自己也是那樣。
因為害怕傷害和失去,所以拒絕別人。
因為害怕面對自己所不想要的真實,而試圖逃避。
這樣一葉障目的自己,渺小地可笑。
*
出行途中遇到了春地藏,它說:有落花的氣息,在暴風雨的夜晚。
東一面上沒什么表情,只抱緊了手中仔細包裹的畫。
一直是落花。
落敗。
這個季節,這個時刻,或者說自己的內心所體現出的那幅畫。
遍地緋紅而充滿生機的椿,一眨眼便從枝頭落下,鵝黃色的蕊柔軟地擦過地面,立時成了任人踩踏的殘株。
昨日與濯兮的相遇,還有那個孩子所說的話,東一明白。
從一開始相遇,就已經猜到了那樣的結局。
可是心底卻有一絲執念。對這里……對這里的某個人。
東一覺得自己的思緒又開始混亂了,就像回到了兄長剛去世的那段時間。懷疑自己的存在,懷疑周圍的世界,懷疑一切。
她執起畫筆,卻不知道要畫些什么。家中墻壁上還掛著某個少年的畫作,一大片紫云英花田,純粹地讓人舒心。
明明是那樣真摯的感情,為什么到頭來……有這樣那樣的隔閡,在兩者之間。
也許是我太過懦弱了吧。
她想,筆尖無意識地在畫板上涂抹。等到回過神時,那一大片色澤艷麗的花朵已經在荼白的畫紙上舒展著,恍若她心中紛雜的情緒。
要像椿一樣綻放,又立時要死去。卻仍有大片的人喜愛著它敗落的姿態,欣賞這種實則頹唐的美。
究竟是哪里吸引人了呢,這樣的花?
究竟是哪里吸引他了呢,這樣的她?
……
叔祖隆島在八原有個畫展。
自從那日同夏目去探望后,他的身體就大有好轉,不幾日就出了院,完成了剩余的作品。在此之前他還提議讓弟子們拿出一些得意的畫作,一同展出。作為年紀最小的弟子,東一猶豫了半天,才把以前畫的一幅和今天完成的落椿帶去。
隆島正在休息室里,對東一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還以為那小子會陪你一起呢”。
“那小子”指的是誰,東一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現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便沒回應隆島的調侃,徑直把畫給了他。
“哦?只有兩幅么?”隆島拆開包裹,也不多說,細細打量起那兩幅畫來。東一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捧著茶杯,兀自出神。
“明顯的心境不一樣啊藤葉。”隆島擱下畫框,對發呆的東一說,“這幅‘影法師’的畫面效果非常溫暖,而‘椿之風物詩’卻有種迷茫的感覺呢。怎么了,最近有什么事情使你的心迷茫了嗎?”
東一無意識地握緊茶杯,片刻后搖了搖頭。隆島先生也沒有深究,他從沙發上起身,對東一說,“去把它們掛起來吧,和我的一幅畫一起,湊成一天。”
“……噯?”
女生露出迷茫的表情。
什么“湊成一天”?
*
四周淡彩的天色沉了下來,有橘紅色的光線從遠方的山脈間而來,霎時間鋪滿了整個空間。原本身邊的椿花不見了,夏目發現自己的所在變成了一片夕陽籠罩的山坡。
這又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到了奇怪的世界嗎。
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周圍的光線又增添了一份深沉。
草葉清香和落花氣息伴隨著山林間的風拂過他的發間,這片山坡便在他的視線中逐漸清晰起來。
原來是這里嗎?
夏目走到熟悉的位置,能夠遠眺遠方的山脈,俯視豐收的田野,還有萬家燈火的位置。
是秋天。
這個山坡仍然在秋的季節,連光線和溫度都那么熟悉。
在這里正式遇見了東一;在這里意外地睡去,被東一畫下了未完成的睡顏;在這里敞開心扉,談及了過往;在這里放飛了承載著彼此美好愿望的孔明燈……
有很多很多關于這里的記憶,從夏目心中涌現。
那些溫暖美好的,裹挾著夕陽柔暖光線的記憶,像是加了糖的水,在心間流淌,流向四肢百骸,被這樣的平靜所吸引,希望時間就此停止的記憶。
如果時間能停止在此刻該多好。
時間停止吧。這樣就很好了。
能夠在一起的話。
我想與你在一起……直到時間也老去。
夕日籠罩的山坡上,少年溫柔地閉上了眼睛。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這樣就很好了。
我已經非常滿足……
*
“這是……”
隆島在一面只掛了一幅畫的墻壁前停下,跟在他身后的東一因為注意到了畫面的內容而微微睜大了眼睛,表情有些驚訝。
“這個啊,”隆島先生清癯的面孔泛起一個笑容,“是你寫信跟我講的和大家放孔明燈的事情,描繪地還算形象吧?”
那幅畫所描繪著的,夜色中的山坡,模糊的人影,漆黑的夜空和其中明黃色的燈盞,正是那日東一被大家邀請出門放孔明燈的情景。
“沒想到您會把它畫下來。”
東一低喃,看著隆島指揮工作人員把她的兩幅畫放到旁邊。這樣一來,按照時間,從白天到黃昏,再到夜晚,真的是一天呢。
“因為當時從小藤葉的來信中,感受到了幸福的氣息,所以就忍不住拿了畫筆記錄下來了。”
隆島先生仰頭望著并列的三幅畫,面上笑意更深:
“你的心中明明已經有了重要的人,為什么卻要強迫自己把他放置在與常人同樣的位置呢。”
在第一幅《椿之風物詩》中,綻放的椿花旁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仔細看的話,幾乎會把他和背景融為一體。
而第二幅《影法師》中,夕陽籠罩的山坡上卻有好幾個人,而其中一個與其他稍遠距離的人影,卻畫得格外用心。
這是一般人所察覺不到的。可是作為東一老師的隆島先生,怎么可能不會注意到呢。
東一保持著沉默。
她的內心正如隆島先生所說的十分迷茫,已經對自己的情感和想法不知所措了。
這樣的情緒影響到了她的畫作,卻仍然無法真正說服自己,對那個人,做到與對待其他人一樣。
自欺欺人。
明知道是這樣還是那么做了。
像個一葉障目的傻瓜。
“我不希望你像我或者兄長他們那樣,為了其他我所不能知曉的原因而放棄自己所重視的東西。感情也好,物質也好,我只希望我的藤葉能夠幸福。”
隆島先生摸了摸東一的臉頰,輕聲說:
“白日到了盡頭是黑夜,而黑夜的存在便是為了凸顯出白日的重要。無論何時我們都渴望著光明與溫暖,所以我給這幅畫起名叫‘黎明前’。”
在落花滿地的白日盡頭,充滿明亮燈盞的黑夜前,那個交錯著兩者的黃昏,恍若時間靜止的世界。
東一獨自一人站在那三幅畫前,神色幽遠。
她想起那個人的面容,在夕陽光線下迷離了的清淺笑意。
若是時間能靜止就好了。
不要……再往前了。
*
夏目在山坡上坐了會兒,暖色的光線漸漸黯淡了,氣溫也連帶著低了下去。他連忙扣上衣領,卻想起了之前東一幫自己扣扣子的情景,動作微微一滯,剎那間周圍的世界沉入了深邃的夜晚。
寒風凜冽,季節發生變化了。
從秋至冬,周圍的樹木也呈現出敗落之態。
孤獨的少年在寂靜的山坡上,尋不到回家的路途。
好寂寞,一個人……
那么在此之前,有多少次東一是這樣,一個人在這片山坡上,望著山下燈火通明的人家呢。
夏目不無落寂地想,周圍空氣里屬于東一的氣息逐漸消散了。
漆黑的夜空中有什么在閃爍。
他抬起頭,望見幾個渺小的光點,搖搖晃晃地往中天的月亮升去。
那是……
耳邊似乎有少年少女們的笑鬧聲。
原來是這樣么。
是那一天啊。
寫著“夏目貴志一定要幸福。”和“大家要幸福。東一也是。要很幸福很幸福。”的燈盞,被放飛的時候。
被讀到了呢,上面的愿望。甚至還實現了一小部分……幸福的愿望。
感到幸福的話,微笑就好了。
這個世界里孤獨的少年面對著滿天的燈盞,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我很幸福喲。
所以你也一定要幸福啊,不要再孤單了。
*
夜色正濃,處理完老師畫展的事情后,東一回到了無人的家中。
她從畫室出來,樓下正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這時候,會是什么人呢?
她疑惑地望了眼時鐘,晚上七點十分。
這時候大家應該是和家人在一起吧?
她披上外套走去開門。
早春時節的溫度,尤其是在清晨和夜晚,遠沒有春光那么溫暖。門外站著的少年半張臉埋在圍巾里,白皙的面孔上隱約有焦急趕路留下的紅暈。
為什么來這里?在這個時候……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東一稍微有些發愣。
“這個時候來打攪真的非常抱歉,但是——”
夏目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了東一的胳膊,好似鼓了很大的勇氣說道:
“請和我再去放一次孔明燈吧!”
迷茫于情感和執念,懼怕未知之途,所以停滯不前的狀態,去打破吧。
我在你身邊,給予你勇氣。
因為你的存在,就是我的所有勇氣的來源。
……
東一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同意這樣的請求。
在早春寒冷的夜里,和一個男孩子跑到僻靜的山坡上,去點燃那一盞許愿的燈盞。
明明是很幼稚的行為,可是為什么自己就同意了,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點頭了呢。
果然……果然是這樣嗎。
是因為身旁的這個少年,已經能夠完全影響自己了么。
那樣明亮而溫暖的氣息,像這其中的燈火,照亮天空的法術。
少年的側顏那么地溫柔。
“這上面的愿望,”夏目把筆遞給東一,“寫下吧,東一真正的愿望。”
“那么你的呢。”東一接過,卻沒有馬上下筆,反倒重復起之前的對話來,“夏目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夏目輕輕一笑,“已經傳遞給東一了。” wωw _ttκan _co
燃燒的明亮火光染上衣角,仿佛觸及了心底般地溫暖。
東一輕笑著垂了眼眸,彎下身在燈籠上寫:直到時間也老去。
如果與你的相遇是我的幸福之一,那么請讓我保留這份幸福的感覺。
我知道時間不曾為誰停下腳步,但是在我的世界里,會一直存在著這一刻幸福的記憶。
我記得與你的相遇,記得你所帶來的溫暖,以及我心底那份潛藏的悸動。
原來我喜歡喜歡你這么久了。
久到我習以為常,不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