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一……東一……”
被呼喚數次的女生終于轉過臉來, 表情迷茫。
此時是下午一點剛過幾分鐘,天氣還算晴朗,校園里的積雪被陽光一照, 閃爍著細膩晶瑩的光。那些光帶著斑駁樹影投射進教室里, 正好有一片落在女生的發梢和衣角上, 明明暗暗的光影勾勒出少女柔韌的頸部線條, 像是美術教室里那些石膏像一樣的優美。
東一帶了點歉意地看向發愣的多軌透, 青綠色的眸子里承載著透明的水澤,包裹住瞳仁,像寶石一樣。
“抱歉剛才走神了。”東一下意識地去揉額角, “怎么了多軌?”
多軌透維持著有些發忪的表情幾秒鐘,直到有幾個嘻嘻哈哈的男生進入教室, 她才恍過神, 呼出一口氣, 隨手拉了把椅子在東一面前坐下。
“我說東一……”多軌透目光灼灼地盯著東一,一字一頓地說,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讓你煩惱的事情了?”
“誒?”
東一停止了揉額角,顯然這個動作暴露了她內心的煩惱情緒。她扯著嘴角,露出一點笑來:“怎么會……”
剩下的話被多軌透迅速地打斷,她有些激動地湊近了東一,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認真地注視著東一的眼睛說:
“不要用這種勉強的笑來告訴我沒有事情啊!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說著像是意識到了什么, 多軌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受傷的陰影:
“或者說——你根本沒有把我當朋友?”
這話說得有些受傷, 加上女生可憐兮兮的表情, 著實讓東一有了種犯罪感。她張了張嘴, 似乎像要說些什么,可是一想到涉及的人和事, 便閉口不言,轉過臉去了。
而看著東一這一系列變化的多軌感到有些氣惱。她皺起了纖長的眉毛,自嘲般地松開了東一的手腕。
“算了,就當是我同情心泛濫,多管閑事好了。”
不等東一反應,多軌透就迅速地轉身離開,徑直走出了教室。
察覺到對方離開的東一才慢慢轉過臉來,望著教室門又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其實這樣也好吧。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她垂下眼睫,望著自己的手腕。
那片皮膚下的青色經脈中,以肉眼無法看見的形式流淌著血液,覆蓋于上的薄弱皮膚正慢慢消褪著來自外界壓力而形成的紅印。
看來多軌是真的生氣了。
頸骨低垂了幾度,綿軟的長發便盡數落到胸前,露出白皙的后頸。那顏色有些刺眼,就像站在雪地里,看到一片深色一樣。
——其實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她在心中這樣說道,卻無法阻止內心中流淌的酸澀,從被掀開的心臟一角,沿著經脈,肆無忌憚地涌上眼角。
視野被模糊成一片深色,隱約晃動著午后的日光。教室里那些說話聲像是隔了很遙遠的距離,帶著回音似的。
東一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然而視野里又出現了一雙腳,帶著淺淺的熟悉的味道。
可是她沒有力氣抬起臉,就像被迫來到地面的魚,只能拼命呼吸。可是周圍的空氣好少啊,好像不夠用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
耳邊那些聲音隨著“叮”的一聲消失了,東一只來得及看清幾張驚慌失措的臉,帶著連本人也未曾察覺的慌亂。
*
“的確是有聽說過,很久以前,村人和法力高強的和尚,合力把突然來攻擊村子的惡靈封印在大樹里。”
“那里最近好像是為了拓寬道路,所以把樹給砍掉了。大概從三天前開始,森林公園的植物就開始枯萎,會不會是從被砍掉的樹里逃出來的惡靈搞的鬼呢?”
“不要怪力亂神啊,那明明是酸雨吧……”
“是你先起的頭好不好。嘁。”
從西村、北本他們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有關魔封木的事情后,夏目就從二組的教室里出來,避免自己的耳朵再次遭受到八卦輿論的干擾。
現在是午休時間,教室外的走廊里學生不多,夏目懶散地靠在窗邊曬著難得的太陽,他眼睛一瞥,就看到從五組教室出來的女生。
“多軌——”
多軌透朝夏目望了一眼,夏目就怔住了。
多軌平時都是一副開朗和煦的模樣,今天卻有些奇怪。……好像在生氣?
生氣的人很可怕。
平時好脾氣的人生氣起來更可怕。
夏目秉持著這樣的理念,面上露出一點小心翼翼的笑來,思索著不知道是誰招惹了她。誰知道他什么話也沒來得及開口說,多軌透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突然嚷嚷起來:
“不要露出這種笑!太討厭了!討厭死了!”
“……咦耶?”
夏目覺得自己特別無辜,糟了池魚之殃。于是他只好收斂起自己“討厭”的笑容,眼中飽含謹慎地看著多軌透問:“怎么了?”
“……”
多軌鼓著臉看了他半晌,最終只重重地嘆了口氣,靠著窗子,沉默起來。
很少看到開朗的多軌這副樣子,夏目抑制不住內心的好奇和關切,又詢問了幾遍。
最后多軌才咬了咬嘴唇回答:“也沒什么。只是自尋煩惱而已。”
“究竟怎么了?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啊啊啊煩死了!”多軌透焦躁地抓著她那頭及肩發,幸好現在走廊里只有他們兩人,要不然多軌的形象就成問題了。
“為什么明明是朋友啊可是東一卻什么都肯跟我說呢!難道我就那么不能讓人信任嗎!”
原本還準備說些安慰話的夏目卻僵硬了背脊,像是被突然刺中了身體一樣,條件反射的閉緊了嘴唇。
因為……多軌的話似曾相識。
(你到底在搞什么啊!總是在做危險的事情!——老是這樣!老是這樣!)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笨蛋!就不能和我們說嗎!?)
(你這笨蛋啊啊!!)
很多次,因為種種原因而無法開口向西村和北本他們訴說自己的秘密,所以總是在被妖怪纏上的時候偷偷地解決,可是自己能力有限,或多或少會讓那兩個少年察覺到什么,但……回想起幼年那段時光,他就選擇了緘口不言。
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不信任”和……“害怕受傷和失去”吧?
更何況,即使知曉了對方異于常人的秘密,還是不能真正做到交心吧?
像自己對待田沼要,東一對待多軌透那樣。
要是其他人因為自己受到了傷害,那要怎么辦?會失去這個朋友吧?會被大家排斥吧?會回到在比嘉崎那時候一樣的情況吧?
……會一直孤獨下去吧。
因為無法坦然接受對方的關心,所以時刻表現地小心翼翼,多軟弱又可憐啊。
那種惶然無措的感覺,像蜘蛛絲一樣纏繞上脆弱的心臟。
夏目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掌,午后的陽光散在身上,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
醫務室里很安靜。
夏目對這里熟悉無比,因為他隔三差五就會來到這里。當然即使來得次數再多,他也無法對這間安靜的房間產生任何好感。
因為健康的人是不會無端來到這里的。
他側過臉看向靠近內里的那張單人床,多軌透正捂著臉頰坐在那里,臉上還有水痕沒有干。白色的床單上散落著細碎的長發,被子遮蓋下,只看得到額頭的蒼白皮膚——因為側睡的緣故,劉海都撇向一側。
不過……這樣的睡姿,聽說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呢。
后背有些發涼,他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幾分鐘前東一突然昏倒的樣子在眼前閃過,眼角有些微的刺痛。
他垂下頭顱,額前的發有少許擋住了視線,手掌心還有幾道紅印沒有消失。
雖然從一開始就知曉對方身體的狀況,也了解到其中的原因,可是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親眼見到那樣的脆弱。
前一刻那少女還安坐在窗邊,陽光和積雪的影子散落在她的周圍,寧靜地像副畫。可是下一刻那身影就不可抑制地往前倒去,連那頭漂亮的長發也無力飄散,隨著重力落了下去。
夏目抬起一只手放在左胸口,心臟正怦怦激烈地跳動著,好像還沒有從緊張和惶然中緩和過來。
他覺得這樣的感覺和以往是不一樣的。在遇見危險的妖怪時,他的心臟也會是這種反應。——可是他認為其中還是有細微的差別的。
這兩種反應和感覺……明明完全是不一樣的啊。
恐懼和害怕——恐懼危險的東西,害怕……害怕突然的消失。
可是害怕到了極點,不就是恐懼嗎?
那自己……在恐懼什么?
夏目出神地想著。
手臂有些發酸。
之前來到醫務室時,保健老師出去吃午飯了,他就這樣抱著東一在門口站了很久。
那時候連他本人也沒有想到,原來自己還有那么固執的一面啊。
明明還有其他選擇的不是么,可是自己卻選擇了最笨拙的做法。
少年望著房間內里的方向微笑起來,那張單人床上躺著側睡的少女,微微蜷縮起雙腿,神情安靜。
就在自己之前躺過很多次的位置。
那睡姿聽說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呢。
*
有些事情,即便再不愿意,如何挽留,也終將逝去。
就像這個季節。
就像那只雪兔。
不過萬幸,在它融化前,附身在其中的宿主玄終于找回了他的翠。
一起凝視雨水、雷電、月亮和花朵……一起期待三色虹的翠。
夏目總覺得在那晚上差點失控的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或者是現在的自己。
那天晚上當玄喊著“我受夠一個人了”的時候,夏目曾經有想過,其實自己并沒有足夠堅定的立場去勸慰玄。
因為他自己,也是孤獨一人。
可是他在半明半昧的燈光中看到了什么,又讓他堅定了起來。
即便是這樣,也不應該自憐自怨不是嗎?這樣只會讓自己變得更可憐而已,對現狀沒有任何改變。
因為有許多關心自己的人,有愿意接納自己的人,所以不應該再這樣下去。
就像從未見過三色虹,卻依然堅定地相信它的存在的翠。
就像妖力已經所剩無幾,卻依然決定脫離本體去努力尋找翠的玄。
想要珍惜自己所重視的事物,想要守護自己所珍視的一切。
……
夏目去探望東一。
因為在學校意外昏倒,所以老師讓她在家休息幾天。
夏目去的時候,雪剛下完,深色的天空露出一點縫隙,從中露出一線溫暖的金色。
東一正站在院子里,看樣子有客人剛離開。看到夏目的時候,她微微一怔,繼而彎起了唇角。
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那個笑。
夏目想。
“下午好,夏目君。”
如往常一樣的招呼,自然而溫和。
“下午好,東一。”
夏目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