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有風(fēng)聲, 葉子颯颯的響聲,周圍暖暖的,讓人想就此睡過去。
夏目貴志睡意朦朧地抬起手, 觸到一片空氣。
……噯?
他從困意中努力睜開眼, 一片暖色的光落在他身上。
身旁攤著一本畫冊, 風(fēng)拂開了畫紙, 那上面用深深淺淺的鉛筆痕跡描繪著許多景象。
這是……東一的畫冊。
夏目拾起它, 朝周圍看了看。
沒有人。
安靜的落日下的山坡,就只有他一個人的存在。
“你怎么又到這里來了。”
孩子的聲音伴隨著清越的鈴音從一棵櫻花木上傳來。
“是……你啊。”
夏目抱著畫冊走近了櫻花木,樹上的孩子睜著一雙青色的眼睛, 像只性情冷淡的貓。
“我大概是被叫食蟲的妖怪襲擊了,睜開眼的時候就到這里了。”
“竟然被那么低級的妖怪襲擊?”那孩子露出隱隱不屑的表情, “那你以后怎么守護……”說到這里突然頓住, 看了兩眼夏目突然問, “你手里拿的什么?”
“這個?”夏目舉了舉手里的畫冊,“在山坡上撿到的, 是東一的畫冊?!?
那孩子的表情突然變得謹慎起來:“給我,我就送你回去!”
“為什么?”
夏目有些莫名其妙:這個自稱是東一的過去和未來的孩子,好像知曉一切,卻對著這本畫冊這么緊張?
他下意識地抱緊了畫冊:“不。”
那孩子眼睫一顫,原本平靜無波的眼中流露出戾色。她拎起衣擺從樹上躍下, 周圍原本柔和的風(fēng)驟然變得銳利起來。
“這不應(yīng)該是你的東西?!?
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它也不屬于你。”
夏目緊緊抱著畫冊后退了幾步, 那孩子不依不饒, 伸出手攤在夏目面前。
“給我。”
“我……我不能給你!”夏目深吸一口氣, 他被逼退到了山坡的陡坡一面, “這是東一的!”
“我就是東一!”原本寧靜乖巧的幼童面容隨著惱怒的叫喊充滿了戾氣,聲音也從細弱轉(zhuǎn)向模糊的粗聲, 這一變化實在太可怕,簡直像是惡鬼。
“我就是東一!把它給我!”
那孩子聲音模糊地叫喊著。
夏目緊緊護著懷中的畫冊,無意識地后退著。當(dāng)他察覺到身后是一片陡坡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失去心智的孩子已經(jīng)來到了他面前,伸手就要搶奪畫冊。
“……夏目、夏目……”
緊張的氣氛隨著溫柔的呼喚有所緩和,那聲音好像來自天邊,忽近忽遠,但無可辯駁,那絕對是東一的聲音。
“東一!”夏目呼應(yīng)著,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在這里!”
伴隨著夏目的疾呼,他身形一晃,就要落下陡坡?;艁y中手里的畫冊先掉了下去,夏目一驚也來不及顧得其他就要伸手去撿,萬幸,在關(guān)鍵時刻他被人拉住了。
——回頭望見的正是呼喚自己的東一。
“好危險啊夏目?!?
印象中體弱的少女不怎么費力地把他從山坡下拉了上來,那樣子就如同當(dāng)初的海一般。
有個不安的猜想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夏目的嘴唇褪去了顏色。
“東一……”
他喃喃。
“嗯?”
東一隨手整理著他的衣領(lǐng),挑了挑眉發(fā)出一聲鼻音。
“我把你的畫冊弄丟了?!?
“啊……那個啊,沒關(guān)系的?!睎|一輕笑著,晚風(fēng)變得格外溫柔?!斑@里只是臆想的世界罷了。”
那么,所以你才能夠輕易地拉我上來是吧?所以我的猜想都純粹是胡思亂想是吧?
夏目很想這么問,但是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始終無法問出口。
“請住手吧?!泵鎸ο哪康臇|一突然說了句奇怪的話,她手中幫夏目整理衣領(lǐng)的動作不停,頭微微向左側(cè),用冷靜又倦怠的語氣說道:
“住手吧真秀。”
“……真秀?”
夏目訝異地看著剛才差點害他掉下陡坡的孩子,她的面容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平淡,束手靜靜地立在一側(cè)。只有那雙眼睛,那雙獨特的青色眼睛,里面神色復(fù)雜,仿佛怨恨又似欣喜,矛盾地盯著東一的背影。
東一依舊沒有回頭。
夏目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那個孩子的每次出現(xiàn),幾乎都伴隨著四辰鈴的響聲。她——或者是他,還是非常幼小的年紀,這時孩子的性別特征不是特別明顯,如果刻意做出誤導(dǎo)的話也很容易辨認錯對方的性別。
更何況,他也從來只說過自己是“東一”而已。
夏目認識的東一藤葉有個已逝的兄長,叫東一真秀。
幼小的真秀斂起衣袖,手腕上的鈴鐺清脆作響。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他眼神冷漠,聲音從微弱柔軟的童音變作清淺的、稍顯稚嫩的男聲,“你永遠是我的妹妹,東一家的小女兒。”
東一沉默了一會,她低下頭抵在夏目的肩膀上。
“哥哥和夏目都是我所珍視的人……但如果哥哥要傷害夏目的話,我是絕對不會放任不管的?!?
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fēng)淹沒,可語氣堅決,帶著某種不顧一切的感情。
夏目驀地怔住了,晚風(fēng)中東一的長發(fā)拂過他的面頰,又軟又癢就像當(dāng)初在小溪邊時的感覺。他抿起嘴唇沉默地抱住了東一,能感覺到她在他懷中微弱的顫抖。
肩膀處的衣料有片被潤濕了。
這是第幾次她在自己面前哭泣了啊。
又是這樣一個有晚風(fēng)和夕日的好天氣。
真秀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東一和夏目,臉色煞白。末了,他冷冷地開口:
“你要怎樣阻止我呢藤葉?就算是‘那些東西’,也是你很小的時候所學(xué)到的……在這里作為普通女孩成長的你,早就遺忘了吧。”
“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東一離開夏目的肩膀,緊緊閉了會眼睛,再睜開時,又是往日那個目光淡然的東一。
她轉(zhuǎn)過身面對真秀,臉上還有淚痕,卻輕輕地笑了,像風(fēng)中的梔子花:
“無論是誰,我都不想任何人因為我而受到傷害。”
真秀定定地看了她一會:“你無力阻止?!?
“我知道?!睎|一回頭看著夏目,輕笑著說,“我們都沒有時間了。”
夏目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思緒又回到了那個雨后的湖岸之夜。真秀告訴了他繼真秀本人之后有關(guān)東一的又一個秘密,一個連東一自己,也不甚清楚的秘密。
那夜之后他惶惶不安,又帶著莫名的期盼。
他想如果那樣做能夠挽留東一的話,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東一看他的眼神讓他又不安起來。
你是……和我一樣的想法嗎?可是我又怎么能讓你……
他上前一步再次緊緊握住了東一的手。
少女的手腕纖瘦,平時都不敢太用力就害怕稍有不當(dāng)心,就像打破琉璃娃娃一樣,把她弄碎了。可是現(xiàn)在夏目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只為牢牢握住她的手,不讓她有離開的可能。
真秀的聲音變得遙遠而模糊,他的身形逐漸消散在空氣里,連帶著周圍的光線和櫻花,像是一幅被擦除的油畫。
“最晚到夏祭,反正……你們其中一個必須做出選擇?!?
隨著一聲清脆的鈴音,真秀和山坡一同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連綿的蟬鳴和溫暖的日光,夏目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庭院里。
這是片雜草叢生的庭院,終年無人管理而顯得雜亂無章??墒窍哪繉Υ藚s有種久遠的熟悉感。
“這里是……”
“你的家啊,夏目。”
東一指著通向外面的小路,白色巨獸形態(tài)的斑正叼著兩個挎包哼哼唧唧,一臉的不耐煩??吹剿麄儍扇吮愦舐暼氯轮?,包也掉到地上:“哦哦回來了啊,看來沒什么危險嘛!居然讓本大爺當(dāng)跟班,太過分了!”
“不要生氣了老師?!睎|一熟練地說,“我包里還有些花林糖,你要的話……”
話音未落,變回貓咪的老師已經(jīng)一腦袋鉆進東一的包里找她說的花林糖了。沒一會,一本冊子被它翻出來,落到了夏目和東一的腳邊。
“你的畫冊?”
夏目彎腰撿起,落地時畫冊攤開一頁,那上面畫的是一個年幼的孩子,錦繡衣衫,面上除了青色雙瞳便沒有其他。他一怔,隨意望向東一。
東一合上畫冊,往屋里走去:
“以前做夢的時候看到的,就隨手記了下來?!?
“可是你喊他真秀……?”
“他并不是完整的哥哥,而是他一部分的執(zhí)念。——我是這么猜測的?!?
“那你打算怎么辦?”
東一停下腳步,夏目注視著她,垂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攥緊了。
“夏祭的時候,你要接替濯兮,成為新的山神嗎?”
左胸腔里的心臟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動著,夏季的日光灼燒著皮膚,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遙遠而不可及。
那句問話仿佛是裂開的傷口,從其中流出深色的血。
東一腦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