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這片果園是東一家的啊。”
四個人類孩子和一個身形巨大的人形妖怪坐在長著柔軟草皮的洞穴里,水滴聲連綿不絕,卻更顯得洞穴里靜謐非常,連說話都要壓低音量。
“上國小的時候,我發了好幾天的高燒,等到好了,”東一藤葉頓了下,看向散發著水汽的妖怪,繼續說,“果園里的植株全部枯死了,爸爸他們就決定到三隅山那邊去,我因為身體的緣故,就留在了八原。”
多軌透按耐不住好奇,小聲問道:“那植株枯死的原因找到了嗎?”
旁邊的妖怪喪氣地垂著腦袋,東一無奈地搖了搖頭:“大概有一些推測罷了。”說著她轉向一直沒有說話的兩個男生,面帶愧疚地說,“抱歉啊夏目君,如果不是我說想吃八朔橘,也不會讓你有所困擾了。”
一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夏目貴志的臉上。
少年臉頰一紅,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頭發。
東一的話講得有些含糊不清,再者不論是人類或者妖怪,都是有好奇心或者說是八卦之心的,也難怪包括連人形妖怪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咳,這個……不是重點。”夏目窘迫地試圖轉移話題,薄綠色的眼睛四處亂瞥,“為什么這位……”他的視線看向人形妖怪,還不知道這個妖怪的名字。“會抓走我,還說要我幫忙?”
“確實。”田沼要疑惑地問,“東一和這位認識?還有為什么我和多軌可以看見他呢?”
東一皺了下眉頭,顯然也不太清楚原因,推測著回答:
“我第一次見到他,和夏目君的情形差不多吧,他也請求我幫忙。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另外想吃八朔橘的不是我,而是他。至于為什么能夠看到他,大概是在這個洞穴里的緣故吧。”
人形妖怪的喉嚨里發出模糊的聲音,仔細辨析,才發現他是在做自我介紹。
“原來也叫‘八朔’啊……”
夏目貴志看著妖怪,全然不覺得他是植株的化身。相反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水汽和涼意,更接近不遠處那棵古木下的水潭的氣息。
“八朔是凈潭的守護靈。”
“凈潭?”多軌透小小驚呼了一聲,幾人的視線集中到她身上,女生壓抑著略微激動的情緒,語速飛快地說,“我聽爺爺說過——很小的時候,他說好像是八原所有植物的源頭之類的。”
“大概就是這樣的。”東一點點頭,肯定了多軌透的說法,“八原的老一輩都知道的傳說。不過時代變遷,水質、空氣之類的污染嚴重,凈潭已經無力守護八原,而這片果園恰恰建在凈潭的本體之上,大概是因為這樣,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八朔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嗚咽。聽著洞穴里的水滴聲,幾人的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和悲涼。
“如果人類沒有那么迅速發展工業,也許這里會和原先一樣美麗和平呢。”
不知道誰感嘆了一聲,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最后的事情無疾而終,大家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夏目決定回去詢問貓咪老師,如果那只大肥貓也不知道,那就去問問八原其他的妖怪,總有知道的吧?
在路口與其他三人告別時,夏目望著東一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走向藤原家的房子。
藤原塔子正站在門口。
“貴志!”挽著蓬松發髻的婦人看到夏目的身影,焦急地呼喊了一聲,“不是說晚飯前回來的嗎?”
看塔子的臉色,似乎有些生氣的跡象。困擾于凈潭和八朔的事情,夏目在塔子既擔憂又夾雜著責備的詢問下才恍過神來,歉意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塔子阿姨,因為遇到了一些突發狀況,所以……”
“算了,我又不是真的生氣。”塔子理了理夏目的領口,“快進來,飯熱著呢。今天滋叔叔要加班。”
“嗯!”
吃完飯,夏目迫不及待地回到房間,向貓咪老師詢問八原守護靈的事情。大肥貓在榻榻米上打著滾,嘴角還有橘子汁水的痕跡。夏目忍不住催促它。
“嗝!”貓咪老師打了個飽嗝,才慢吞吞地說:“沒用啦,老槐樹茍延殘喘著,都是人類的錯!”
遭到訓斥的是人類啊,罪魁禍首。
夏目沉默了片刻。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嗎?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八原的植株都會枯萎的!”
“哎呀這個就用不到你操心了。”貓咪老師滿不在乎地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妖怪也沒你想的那么脆弱啊。更何況是那種級別的。”
“……什么意思?”夏目壓下了眉毛。
“勉強撐了這么多年,老槐樹的壽命也該到頭了。到時候會有新的守護靈誕生的,放心啦。”
“可是——”夏目還想說什么,貓咪老師已經拉開窗戶,跳出去了。
夏目無力地靠著墻壁,旁邊還放著一盤八朔橘,色澤鮮艷,很好吃的樣子。
那股甜絲絲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的感覺……
“早晚有一天會消失么。”
他垂下眼睫,回想起那棵巨大而蒼老的槐樹。
即使遭受到了威脅,也努力地生存著,把自己的養分輸送給八原的每一株植物,而自己,卻慢慢的,無可奈何地枯萎下去。
到最后變成一具枯木,消失,被代替,被遺忘。
八原的老人們也會一個個離開,凈潭的傳說再不會流傳下去,所有的東西都將被遺忘。
就像那片枯萎的,沉寂了許久的果園。
沒有人會記得逝去的東西。
也沒人會呼喚無法回應自己的東西。
少年抬起手腕蓋住眼睛,燈光透過指縫變成一束渺小的塵埃,散落在鞏膜周圍。
也沒有人會記得爸爸媽媽了。
對于生下自己就過世的母親沒有記憶。而父親……在非常遙遠的記憶里,是個溫和而充滿耐心的人。
會輕撫著自己幼小的孩子,一起坐在走廊里曬太陽,小聲地跟他說話。微笑起來的時候會把還是嬰孩的兒子舉過頭頂,看著他慌張或驚喜的樣子。
自從父親去世后……每次想起這樣的事情,心里就像被堵住了一樣難受。把臉埋在陌生的被子里,眼淚濡濕了棉絮,再怎么哭泣也回不到從前的日子里了。
所以幼小的夏目要保護自己,努力忘記那些曾經很美好的過往。
結果真的有好多事情,漸漸的,無知無覺地從腦海中隱匿了痕跡。
父親的樣子,父親微笑的樣子,父親抱著自己微笑的樣子……全部都忘記了。
在尚未建筑起安全的圍墻時,至親的人就全部離自己遠去了。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身邊的人形形色色,卻沒有能真正接納他的。
因為他的特殊,因為他所謂的謊言和怪異。
明明沒有撒謊,明明就在那里。別人卻視而不見,卻對說出真相的自己,面帶嘲諷和輕蔑。
被排擠,被孤立,直到少年習慣了一個人。
那道無形的墻封閉了他的世界。
到如今能夠緬懷自己父母的,只有那張照片了吧。
翻出被自己夾在書里的照片,上面的兩人依舊年輕,面對鏡頭微笑著,隔著微妙的距離。
據說是在夏目出生前不久拍的。那個時候的母親……溫柔地微笑著。
隔著十五年光陰的距離,觸摸到自己還未出生時的父母。
少年咬緊嘴唇,捏著照片的手指關節泛白,他壓低了嗚咽聲,埋首在自己的懷抱里。
窗外一只圓滾滾的球形發出輕嗤聲:
“切,人類果然喜歡偽裝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