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貴志曾經問貓咪老師:
“妖怪為什么厭惡人類呢?”
“因為人類很虛偽啊。”
“人類為什么討厭妖怪呢?”
“因為人類畏懼一切未知之物。”
恐懼來源于未知, 罪愆來源于苦難,信仰來源于絕望。
持有信仰,就絕不可能經歷奇跡。
而脆弱如人類, 卻只能依靠著心中所希冀的信仰生活下去。
所以他們沒有見證過奇跡, 也無法見證。
……
“那孩子早晚有一天要做出選擇。”
金發的山神斜倚在古藤下, 上面零星綻放著幾朵小花, 四瓣花瓣, 呈現出一種淺淡的粉紅色。他旁邊蹲坐著一頭巨大的狼形生物,鼻息所經之處,散落的花瓣像被涂抹上了另一種顏色, 漸漸消散在空氣里。
“作為能夠與妖怪接觸的人類,究竟是選擇人類, 還是妖怪。”
山神戴著他的面具, 唇邊勾起一道弧度, 似乎漫不經心地摘下一朵小花往前一扔,那小小的花朵便立刻被一片水光所淹沒。
“瞧, 以前這片土地是多么美好啊,現在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那片水光中隱隱閃現出一片生機勃勃的土地,有幾個孩子的身影從中經過,水面便泛出一圈漣漪。
“現在和夏目玲子所在的時代是不同的。斑,你在執著什么呢。”
大妖怪斑不甚在意地轉開了巨大的腦袋, 隨著它的動作, 閃動景象的水面消失了, 又變回了一片落花飄向地面。
“我們終究是和人類不同的。”
濯兮斂起笑容, 手撫上了面具下露出的面頰, 緩緩撫摸著。
“雖然通過這具身體感受到了一些人類的情感,但畢竟我們有所不同, 所以不可能與他們融合。春夏秋冬,在人類的世界里過得那么快,而于我們,只不過是一眨眼的瞬間而已。夏目玲子也好,她的孫子也好,即便擁有妖力,歸根到底也只是人類,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所留下的痕跡早晚會消失,你也終究是要離開的。”
“我只是厭倦了而已。”
許久,斑才回答。它的聲音沉悶,好似非常地無聊。
“人類也好,妖怪也好,我都無所謂。”
濯兮探出手撫摸著斑的頭顱,細長的手指劃過它額頭紅色的妖印,絨毛在掌心留下細軟的觸感,他微微瞇起了眼睛:
“我知道你是寂寞的,大家都是一樣的。可是你也應該想想以后,那孩子不可能靠你一輩子,你也不可能護著他一輩子。”
“你對我說這話的時候,可有考慮過你本身的處境——”斑也不去反駁他,或者是懶得反駁。因為濯兮說的是事實,是正確的可以預見的。于是斑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你現在用的是人類的軀體,情緒受到宿主的影響,你來這里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你自己清楚。”
濯兮擱在斑腦袋上的手一頓,他輕輕一笑,食指捏起就敲了下去,在斑疼痛的嚎叫中仍舊瞇著他的眼睛,其中露出一點耀眼的金色來:
“你說話真是會挑重點啊,忘記自己人類形態的老狗。”
斑兩只爪子搭在腦袋上,悲憤地喊著:
“誰老狗!誰是老狗!本大爺身強體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是高貴強大的妖,怎么可以和人世間的土狗相提并論!”
濯兮不置可否地彈下肩膀上的落花,沒有再去理會被踩中尾巴而跳腳的斑。
——天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品種。唔,估計和龍啊麒麟之類的一樣復雜吧。
*
“是偽裝成人類的妖怪么……”
東一和夏目在森林中前行,尋找那個叫做“海”的孩子。東一并沒有見過那個孩子,也沒有聽說過八原來了這樣的妖。只從夏目的描述中得知,那孩子大概是在山中太過寂寞,需要伙伴的陪伴吧。
“他誤會你了么?”
東一想了想,這樣的孩子大約內心都很敏感,即便有一點點小小的跡象,也會被他的敏感無限放大,當做對方背叛自己的跡象。
那大概……是另一種難過的表現吧。
人類也好,妖怪也好,都是孤獨而需要同伴的生物。
“我想是的。”夏目咬了咬嘴唇,跨過一叢低矮的灌木叢,“我必須要向他解釋清楚。”
“我想那孩子也是希望知曉你的心意的。”
東一點點頭,眼睛一瞥,就望見了不遠處樹影掩蓋間的青年。
“看,名取先生在那里。”
兩人急忙奔過去,果然是名取周一。
“名取先生你有看到海嗎?”
夏目氣喘吁吁,剛才跑得有點急,差點被樹枝絆倒了。東一臉色更差,唇色都有些蒼白。只不過她努力收斂起自己的情緒,免得讓同伴有所顧忌。
“沒——”
名取先生依舊不緊不慢地微笑著,眼鏡片還反射著耀目的日光。他隨意地側過身,便瞬間止住了話語,鏡片后的眼睛凝聚出一點嚴肅的情緒來。
東一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里正站著一個人類模樣的小男孩,只是他緊緊抿著嘴唇,眉頭緊皺,雙手攥拳,一臉憤怒的樣子。
那就是夏目所提到的海了吧。
“……為什么和除妖師在一起?”
海的頭發比一般的男孩子長,有幾縷遮住了他的眼睛。只是不用看清他是什么眼神,從他的口氣里也能感覺到那種受到背叛和欺騙的憤怒。
那孩子果然是誤會了夏目。
“原來如此。夏目……”海露出一絲冷笑,顯然失望之極,他的聲音冰冷起來,“原來夏目也是這家伙的同伙啊。”
——同伙。不是同伴。
東一望著夏目,少年的表情既焦急又無措,同對面的海很相似。
他急切地想要解釋,可是海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外表還是小學生模樣的妖憤怒而受傷地喊著:
“你騙了我,夏目……你竟然用欺騙的手段接近我!!”
那孩子的語氣是那么絕望又悲憤,眼神像是受傷的小獸,只能在絕望中兀自傷痛。
東一不自覺地撫上心口,胸腔里的心臟激烈跳動著,仿佛感受到了對方激烈的情緒。
“如果覺得我礙眼的話……直接叫我回山里不就好了!”
海激動地喊著,面頰上因為情緒波動而浮現出一片緋紅,他的眼角滲出一點淚水,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難過。總之看著十分可憐。
“如果夏目這么拜托我的話,我會回去的!”
他重復地說著這幾句話,夏目怔怔地站在原地,嘴唇微張,卻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剛才在奔跑過程中思考了許多遍的解釋在此刻,全都化作往日愉快記憶的粉末,無法訴說了。
他心中慢慢溢出一種情緒,好似有可怕帶刺的植物纏繞上柔弱孤獨的心臟,慢慢將它勒緊,直至干涸。
那是絕望。
悲傷到達極點的絕望。
他以前,有幾次似乎也有過這種情緒,可是卻從未這么清晰和強烈地感覺過。
無論是被親戚們像貨物一樣推來推去,還是在學校里孤獨一人被惡語中傷,或者是被妖怪糾纏而不能向其他人言明,他都曾未有過這么難過至極的悲傷和絕望。
海的情緒似乎帶動了他,一同沉入那片深沉寂寞的海底。
他回憶起與海初次見面時的情景。
被困在箱中的孩子,并不是因為被困其中感到害怕而哭泣……而是對自己被當成理所應當驅逐的東西,不能留在人類之中而悲傷地哭泣吧。
他的外表還是那么幼小的孩子,偶人一樣細瘦的四肢,似乎不怎么打理而有點長的頭發。背著書包,踢著足球,用稚嫩的聲音說話,幼小的臉龐露出喜悅的微笑。
他是多么努力地去融入人類的世界啊。
只為尋找自己的容身之地,只為尋找能夠在一起分享歡樂和悲傷的伙伴。
可是到頭來他卻發現自己受到了欺騙,受到了背叛。
他在人類當中,依然是個異類,依然是要被驅逐的妖。
(妖怪為什么厭惡人類呢?)
(因為人類很虛偽啊。)
(人類為什么討厭妖怪呢?)
(因為人類畏懼一切未知之物。)
夏目常常回想起那段與貓咪老師之間的對話。
人類與妖怪,終究是不能……
“……已經夠了……我已經受夠人類了——”
幼小的男孩揚起臉龐,眼角分明還有未干的水痕,眼瞳中卻透露出一股寒意來。
他語氣尖銳地說:
“我要找到那口井,讓惡鬼們成為我的伙伴!”
夏目終于反應過來,急忙要去拉海的手,可是一股巨大的力量隨著海的離去而迸發,離得最近的夏目被撞出好遠,萬幸被及時趕來的斑所救。
那是巨大的狼型妖怪,有一對狹長的金色眼瞳,噴出的鼻息驅走了周圍的寒冷。
東一微微松了一口氣,剛才被那孩子的氣場影響到了,差點以為自己又要闖進另一層空間了。
“夏目?”
“……夏目?”
斑和東一都叫著發忪的少年,他的眼瞳有些渙散,可能還沒有反應過來。東一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掌。
“夏目你快去追海。”她緊緊握著少年發冷的手掌,輕聲說,“把你的心意傳達給他。在他釋放出惡鬼之前。”
少年的眼睫動了動,新綠色的眼瞳慢慢有了焦距。他用力回握了一下東一的手,面容堅定起來:
“我……一定會的,一定會把我的心意,完整地傳達給海的。”
東一只是松開夏目的手后退了幾步,靜靜地注視著他。
“那么東一就拜托名取先生暫時照顧了——”
夏目利落地爬上斑的背,瞬間被帶上了萬丈高空。
“我一定會找到海的!”
東一仰起臉望著天空之上那片雪白的身影,瘦弱的少年幾乎微不可辨,他那頭水色的頭發也幾乎融進了日光中。可是她卻可以感受到那種堅定的心情,努力又執著地,讓人羨慕。
原本面色平靜的少女突然按住心口,臉色刷的白了,幾乎是踉蹌著跪倒在地。
好難受……好沒用的身體。
自己什么忙也幫不上啊。
她無奈地想,視線里是頃刻歪斜的世界。
*
“那么,海是回山里去了吧。那孩子一定明白夏目的心意的。”
長發的女生和另一個少年坐在窗臺邊,午后的日光溫暖地落進室內,留下一方淺色的陰影。
“夏目的心意,海一定收到了。”
東一彎了彎眉眼,石青色的眼瞳中漾起一片漣漪。她轉過臉看向房間的一面墻,那上面掛著一幅仔細裝裱的畫,深深淺淺的紫色在畫布上蔓延,隨意又美麗。
“啊!”夏目這才注意到房間里的那幅畫,他的表情變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幅畫……”
“因為是夏目畫的,是夏目送給我的,所以我要好好珍惜。”
東一望著那幅畫露出柔軟的笑容,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的臉上,連黑色的頭發也散發著光芒。
“我會一直一直珍惜它,因為那是夏目最真摯的心意。”
夏目有點臉紅,動作緊張地端起面前的茶杯。熱氣濡濕了睫毛,視線里倒映著他的面容,眉眼間是無法掩飾的喜悅。
“遇見你真好。”
東一忽然說:
“謝謝你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