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祭的前一天。
也許是托了熱鬧慶典的福, 近幾日的天氣特別好。夏日的天空瓦藍瓦藍的,連云朵都那么可愛。如果溫度不那么高,就更討人喜歡了。
山間小路上靜悄悄的, 除了蟬鳴鳥叫和偶爾的風聲, 再無其他聲響。
墓園的看守松井老先生從辦公室出來, 把茶壺里的水潑向附近的一棵大樹。
“去去, 每天都這么吵, 真是煩死了。”
樹間的蟬鳴依舊沒有停止。
松井老先生嘆了口氣,捶著腰背正準備回辦公室避避這中午的毒日頭,不遠處的入口卻傳來了腳步聲。
明天就是盂蘭盆節的萬燈會了, 要祭拜的人也都祭拜完了,怎么還有挑這個時候來墓園的?
他瞇著渾濁的眼睛望去, 那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年, 穿著干凈的白襯衫, 手里抱著一束梔子花。
他看見在辦公室前的陰影里逗留的老先生,便朝他點了點頭, 青色的眼睛像是山間的溪流,讓松井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
那個少年往墓園東面走去了,在這里做了幾十年守墓人的松井知道,東面都是有些年份的墓了,那孩子大約是來祭拜先祖的吧。
他嘆了口氣, 抬手遮著額頭往屋里去了。
……
夏日里蟬鳴不斷, 溫度高得讓人沒有出門的欲望。
東一從院子里剪了幾朵開得正好的梔子花, 用青色的緞帶扎成一束。
時針指向十二點。
窗外濃稠的綠意幾乎要攀進室內, 一片又一片濃綠的色彩隔著玻璃, 像被裝裱起來的油畫。
上樓前她對著墻上的一幅畫發了會呆。
一大片的紫云英花田,那么燦爛溫馨的顏色和筆法。右下角還有小小的簽名:夏目貴志。
夏目……
她在心中反復念叨著這個名字, 仿佛能從中取得什么,消減心中的煩惱。
可最終也只剩下一句難過的對不起。
對不起……之前,明明說過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之類的話。
可是現在的我……無法辦到。
東一收回視線,踏上樓梯轉身進了自己的臥室。
房間里的窗戶敞著,窗簾浮動,小幾上攤著的一些東西被風吹到了地上。
她俯下身一張一張拾起那些卡片,指尖卻在觸碰最后一張時收了回來。
那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和你放孔明燈,比不上星光明亮。我把愿望寫在上面,等著星星讀到它。
新年前夜大家一起去山坡上放寫著愿望的孔明燈。之后又和……夏目單獨去了一次,寫在上面的愿望,卻是極為相似的。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已經傳達給東一了。)
卡片上星星的字眼格外顯眼,就像夜空中那些會閃耀的真實的星星,獨自穿越遼闊的宇宙,最終也只是默默地消失在了浩瀚的宇宙中。
正如同她。
抱歉。
你的愿望,你的心意,我全都沒辦法回應。
東一拾起最后一張年賀狀,連同小幾上的東西一起收進了一個扁長的舊木盒里。
至此,塵埃落定,
她凝視著鏡子里自己青綠色的眼睛,鏡子里相同面貌的女孩雙眼隱約閃著冷金色的光。
“別怕,藤葉。”
鏡子里的女孩說。
“哭泣并不能改變什么。”
她才恍然面上有短暫的溫熱劃過。
記憶中有雙溫柔的手,會小心地撫過她的眼角,溫暖純粹地像那片無法觸及的天光。
就在明晚,一切都會結束了吧。
……
倚靠著森林建造的郵局依舊在那里,里頭安靜得不像話,墻面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斑駁。一側窗戶窗開著,碎花窗簾被風吹起,隱約透出窗格的輪廓。
東一在門口站了會,室內的寂靜和外面蟬鳴的世界格格不入。
“啊,東一?”
郵局里唯一的職工看到了她,用熟悉的語氣喊著她的名字:
“大家都在準備明天的慶典呢,你怎么來這里了?”
東一把手中的舊木盒放到柜臺上,然后朝高杉佐之鞠了一個躬:
“高杉先生,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從郵局出來,外面依舊很熱。
東一戴上寬檐帽,往山間小路走去。
一路上都很安靜,除了蟬鳴鳥叫和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
到墓園的時候,東一按住心口喘了幾口氣才繼續往里走。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這里了,卻很清楚她要尋找的墓碑在哪里。
東面。
那一片她曾經抗拒著到來的地方。
伯祖隆彥和兄長真秀的墳墓,都在這里。
她穿過狹窄的過道,在兄長的墓碑前停下腳步。
東一真秀。
黑白照片中微笑的兄長永遠停留了在十九歲。
墓碑前倚了束小小的梔子花,純白的花瓣已經呈現出缺失水份的萎縮姿態。
東一蹲下身,把手中的梔子花放到了那束花旁邊。
她抱著膝蓋注視著相片上的兄長。
“哥哥。”
她的話如同輕聲的囈語,綿軟地消散在夏日帶著花香和蟬鳴的空氣里:
“那時候你帶我離開,是希望我再也不要回到那里的吧。……可是你大概不明白,我是無法逃脫的。”
夏日午后的天光燦爛,曬得綠葉和皮膚發燙。
東一抬起手去觸摸碑面,熾熱的溫度從指間滲進血液。
她站起身,有片刻的眩暈襲向大腦。
“一直以來,多謝你的照顧。”
……
翌日,夏祭當夜。
東一站在穿衣鏡前,鏡子里的自己靜靜地回望著她。
“就是今晚了。”
有著金色瞳孔的鏡像說:
“去吧,否則……誰也無法保護。”
一縷發落在頰側,她習慣性地去找發夾,卻是一怔。
——那個櫻花發夾已經收起來了。
樓下響起了敲門聲,她匆匆整理好下了樓。
……門外站著夏目貴志。
那少年有著澄澈水色的短發,被燈光照得發亮的薄綠色眼睛。
他的樣子絲毫未變,眸光柔軟地站在那里。
東一的手搭在門沿上,她怔忪地望著門外的少年。
那樣子就像當初他獨自前來,邀請她再一次去放孔明燈一樣。
“我想,在那之前。”他朝她伸出手,眸光溫柔,話語好似浸透了夜風和花香,讓人沉迷。“也許我們能和往常一樣。”
他期待地望著東一,重復了一遍:“可以嗎?”
東一垂下眼睫,終于把手伸了出去。
立刻就被緊緊握住了。
在那之前,無論如何不想松開。
掌心柔軟的感覺和溫度讓她想哭。
這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慶典地點因為要舉行萬燈會特意安排在靠近河邊的地方,夏目和東一到時,現場已經聚集了相當多的與會者。
他們正好趕上燃放煙花,八原的夜空被大片綻放的美麗花火占據,絢麗地讓人想要哭泣。
周圍人影憧憧,人聲鼎沸,只有維系彼此的雙手相互緊握著,舍不得松開片刻。
夏目仰頭望著滿天的花火,他的聲音交織著夜風和煙火味道,飄至女生的耳側。
他說:“東一,我多么想每年都能和你一起來看煙火,看星星。”
那樣希冀又淡漠的語氣。
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東一努力仰著頭,讓自己的視線去注意那些煙花,那些星星。可是她無法阻止眼淚涌出眼眶,也無法忽視心臟某處被牽扯一樣的疼。
她聽見夏目的聲音,帶著一如既往的溫柔和淡淡的希冀,像最柔軟的花瓣,最純凈的溪流,撫過心間的痛楚和傷痕。
“不要哭了。”
夏目拉過她,同記憶中一樣小心地撫過她的眼角,擦去眼淚。
他像是對今夜之后的改變毫不知情,只是個帶著喜歡的女孩來參加熱鬧慶典的青澀少年。
他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這里的河邊聚了好多人,一會放燈的時候我們肯定擠不到位置。”他像個頑皮的孩子般眨了眨眼,“我們去另一個地方吧。”
還未等東一反應,他便取了兩盞河燈拉著東一往另一個方向走。
一路在人群中疾行,穿過憧憧人影,終于在撥開一片枝葉后緩下了腳步。
入夜后升起的弦月月輝灑落湖泊,平靜的湖面閃動著粼粼月光,兩人的影子曳進身后無盡的暗色森林中。
這個地方東一來過。之后的許多年她便再無踏足。
她復雜地望著夏目,而夏目仿佛察覺不到她的目光,兀自拉著她來到湖岸邊。
夏目終于松開了握著她的手,他點燃花燈里的蠟燭,把其中一個遞給她。
燭光照亮了兩人的面頰,隱隱綽綽,無數往事仿佛時光回溯般在眼前涌現。
指尖的溫度,淺淡的芬芳,長發拂過面頰的感覺……
夏目從沒有這樣渴望和淡然過。
因為知曉結果,所以在那之前,所有的一切,他都想盡可能地保留它最原本的姿態。
眼前的少女也一樣。
東一無意識地揪緊了夏目的袖子,對方的呼吸拂過面頰,她微微側著頭,望見夜空中閃爍的繁星。
那么遙遠,卻又明亮。
就像他的眼睛。
東一闔上了雙眼,來自唇邊的溫柔親吻讓她沉迷。
夏目、夏目……今夜之后,就再也見不到了呢。
因此無法拒絕,這樣溫柔又小心翼翼的吻。
河燈在湖面上飄轉,黑暗之中只有那兩點小小的光。
夏目望著漸漸飄遠的河燈,對東一說:“你一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這個真秀帶你來過的地方吧?”
東一側頭望著他。
“真秀約過我見面,在這里。”
夏目輕聲說著,他沒有看向東一,仿佛沉入了回憶。
“他跟我說了很多,包括他把你從深山廟宇中帶回家的事情。”
東一目光一緊,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
“他很在意你,因此在不得不做出選擇時……”
夏目終于轉過身,面對著東一。周圍太暗了,月光只隱約映出他的面孔。
少年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云淡風輕地說:“他希望我能代替你。”
東一微微張開嘴,她想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無法出聲。
仿佛有雙無形的手遏制了喉嚨,在夏目那樣淡然的目光下。
夏目突然笑了:“東一,我給你抓螢火蟲吧?這里太暗了。”
說著,他已經跑進了一旁的樹叢里。因為他大幅度的揮臂動作,躲藏在草叢枝葉間的螢火蟲紛紛跑了出來,霎時間湖邊飄蕩著一片美麗的螢光。
那是記憶中的景象。
在很多年前,東一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真秀也曾經這樣做過。
她沉浸在這樣的美好回憶中。
“能夠讓四辰鈴發出聲音的人,都有資格成為山神。”
有個清泠泠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耳側。
東一回過神,濯兮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他沒有戴面具,金色的眼睛散發著冷淡的光。
“因此,夏目如果愿意,也可以進行接替。”
他俯身在東一耳邊輕聲說完,便隨著那片螢火散去了。
東一的心臟驀地一痛,她緊張地朝周圍望去,哪里也看不見夏目。
她慌張起來,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夏目、夏目——回答我——”
聲音傳了很遠,可周圍卻靜悄悄的,只有遠處湖面上漂浮著的燈盞和周身飛舞的螢火證實著那少年曾經出現的事實。
東一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懼,那些紛雜的情緒刺痛神經,她捂著面頰無助地跌坐在河岸邊,螢火都散去了。
“你不是說過會等我的嗎——回答我啊夏目貴志!”
她徒勞地呼喊著,那個人始終沒有回答她。
“你回答我啊……”
最后回應她的只有突然劃破夜空的閃電和驚雷。
夏季的降雨時間總是變化莫測,幾滴雨水后,更多的雨滴從天而降。
湖面上的燈盞被雨水侵蝕,終于抵擋不住沉入了湖底,那唯一的溫暖光亮也消失了。
東一仍舊呆坐在岸邊。
她低垂著頭顱,原本扎起的長發散落,被雨水迅速打濕。
她一動不動,雨水沿著面頰落下,仿佛一尊存在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石像。
原來她自以為安排好的一切,到頭來卻是讓她最在意最想保護的人去代替了她。
……為什么。
“藤葉。”
周圍的雨勢小了些,有人在雨聲喧囂的世界外叫著她的名字。
“藤葉,快起來。”
來人半蹲到她面前,整理著她散亂的長發。他的眉目有些眼熟,可是卻不應該是熟悉到呼喚彼此名字的關系。
“……元綠?”
她開口,聲音有些低啞。
名叫元綠冉的少年,和田沼要同是一組的成員,性格活潑大膽。
東一認識他,最近還有一次在車站見過面,可彼此間卻沒有這么熟悉。
元綠抬起眼,他的眼瞳并不是平日的深栗色,而是熟悉的,閃耀著光澤的青綠。
“哥……哥……”
原本心灰意冷的少女眼中終于綻放了一點光彩,她伸出手去觸摸對方的面頰。
伴隨著她的呼喚,少年的面孔逐漸變化,化作了另一張,熟悉非常的臉。
是真秀。……他在這片湖泊中離開時的樣子。
“是我。”真秀回答道,“快起來藤葉,夏目需要你。”
“不需要!”突然有另一個聲音厲聲喝道,“誰都不需要!那個小子只會礙事!”
同樣是突然出現的,著錦繡衣衫的幼童沖著真秀吼道:
“只要藤葉繼任,她就可以永遠和我在一起了!”
真秀無言地望著他,那眼神讓那個孩子開始慌張,他無措地說:“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你難道不是因為害怕一個人,才把藤葉帶回家里的嗎?現在只要藤葉成為山神,我們就可以……”
“那只是我幼時的想法。”真秀冷淡地回應他,“你也只是我幼時的影子罷了。”
他拉起自己的妹妹,往雨水之外的世界走去。身后那孩子徒勞地呼喊著,聲音逐漸消散在雨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