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有冰雪融化的味道。
夏目愣在原地, 喉嚨里被什么堵住了,因此而憋紅了眼角。
眼前的女生是真實的,掌心的溫度也是真實的??墒莿偛拍嵌潭痰脑捳Z, 卻像虛無縹緲的, 無法抓牢的光。
過往的記憶片段在眼前閃過, 他抓緊了掌心微涼的手指, 下定決心般說道:
“我——不希望你離開。對我而言, 遇到東一,與東一在一起的經歷,都是我重要的記憶。我總覺得和東一有相似之處……因為害怕傷害和失去, 所以拒絕別人——這樣的心情,我理解的??墒俏铱傆X得, 東一是個溫柔的人呢。”
感受到對方的顫抖, 夏目抬起眼眸, 更加堅定了語氣:
“可以請你,不要離開嗎?”
被握住手指的女生驀然睜大了眼睛, 鞏膜上傾注了午后暖陽的金,刺目地讓人想要流淚。
——可以請你,不要離開嗎?
這樣的請求,唯有這個人會對自己說。
這是夏目貴志第三次看見東一藤葉哭。
從眼眶中落下,水痕劃過臉頰, 落在柔軟的布料上, 頃刻不見了蹤影, 臉頰和手指上的濕潤觸感卻是真實的。
微熱柔軟地一如心中執著的情感。
我遇見了重要的人。
我們遇見了彼此。對彼此來說都是重要的人。
夏目貴志和東一藤葉。
那感覺是……是愛吧。
“溫柔的人是你才對, 夏目。”
女生垂眸注視著緊握的兩只手, 眸光溫柔。
“與你相比,我是懦弱又自私的。”
“不是這樣的——”夏目急急地想要反駁, 東一只握緊了對方,輕聲說,“但是與你相遇之后,有些東西改變了。我想我不能再沉浸于過去了,所以試著改變,多虧了夏目呢。我的身邊……有越來越多愿意記住我的存在的朋友了?!?
聽著東一既惆悵又欣慰的話語,夏目怔怔地想,存在啊……在來到八原之前,沒有多少人會記得他吧。長相,聲音,出生……這一切。他們記得的,恐怕只是那個無父無母還愛撒謊的討厭的孩子吧。
“今天送爸爸媽媽離開的時候,遇到了夏目你以前學校的同學呢。是個可愛的女孩子,還向我打聽你呢。”
“噯?”
有人?以前的同學,有人記得他?
“問你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按時理發啊。”
東一輕輕笑了起身,抬起空閑的左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那個女孩子叫緒方由里子,跟我講了夏目以前的過往。所以剛才回來的路上我在想,即便有那些不那么愉快的經歷,出現在我面前的夏目君,卻依然那么溫柔善良,像是陽光一樣的存在呢。那么因此,我也應該試著去改變,努力成為像夏目君這樣的人。哥哥……一定也會為我高興的?!?
空氣里有冰雪融化的味道。日光下金色的塵埃和枝頭冒芽的新綠相映,為道路上立著的兩條人影落下一層寂靜的紗霧。
八原的某條小道上沉入了時光凝固的世界。
“我憧憬著夏目,這是我無法回避的事實?!?
少年因為意外而微微睜大了新綠色的眸,鼻翼間有冰雪和茉莉花的芬芳。手臂上某一小塊皮膚傳來干澀的觸感,因為那片淚水消失了的緣故。
“但是那個回復……我有些事情需要花點時間確認,所以請務必等到夏天。”
東一的手指微微用力,夏目松開了手。
“現在去做夏目君需要完成的事情吧。”
東一的視線掠過不遠處樹下的燕和貓咪老師。
“就像夏目君說會等我一樣,我同樣會等夏目君的?!?
*
天氣已經沒有記憶中那么冷了。
離開學還有三天的時間,夏目貴志正在房間里做寒假作業,家養寵物一直在旁邊不停搗亂。塔子的聲音從樓下傳來的時候,夏目正一拳打中某貓咪的頭部成功使它閉嘴。
“呃——是,我馬上下來!”
夏目迅速起身跑下樓去了,躺在榻榻米上頭頂一個大包的貓咪忿忿不平。
夏目心中很緊張,很忐忑,尤其是看見門口站著的女生時,心跳驀地加快。
“啊啦,瞧你急的,臉都紅了。”塔子阿姨嗔笑著理了理他的頭發,在他耳邊悄聲問,“喜歡的女生?”
“塔子阿姨!”
被塔子突如其來的詢問驚到的夏目不由加大了音量,幾秒鐘后反應過來當事人正站在面前,他有些尷尬地垂下了腦袋。
“十分抱歉……找我有什么事嗎,東一?”
十五分鐘后,電車上。
“上次去探望隆島老師的時候,有注意到附近有個徘徊的孩子,看起不來不是人類……因為我還不是很擅長與它們交流,所以就來拜托夏目君你了?!?
說明來意后,東一與夏目就坐上了去往山都第二醫院的電車。一路上都沒什么乘客,整條車廂空空蕩蕩的。
東一略微疑惑地問:“夏目君你……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
“啊嗯、不是,我的意思是東一能想到我,所以很開心……”
解釋地有些語無倫次的少年只好摸了摸腦袋,傻笑了兩聲。
聽到這樣直白的回答,東一眨了下眼睛,繼而露出一個高興的表情來。
“我也很開心,和夏目君在一起的話?!?
“呃誒……你這么說……”
“夏目你臉紅了。車廂溫度太高嗎?”
“是的。溫度太高了,有些熱?!?
夏目貴志一本正經地回答,下一秒急忙把視線移到車窗外,因此他沒有注意到東一眼中狡黠的笑意。
——這可是真話啊。
和夏目君在一起,很開心。
*
東一藤葉對于山都第二醫院非常地熟悉。因為身體的緣故,她需要定期來這里找她的主治醫生做復檢,因此而認識了不少這里的醫務人員和常住病人。夏目走在她旁邊,有些感嘆于從住院部開始隔三差五就遇到一個向東一打招呼的人這樣的奇妙景象。
“其實東一的人緣很好啊?!笔潞笏麑|一說,“認識那么多人,大家都很友好?!?
“唔?是么?!睎|一輕笑著低下頭。
住院部越往里走越安靜,走廊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夏目一度很疑惑這位教授東一繪畫的老先生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因為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忍受這樣的僻靜吧。
在離走廊盡頭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帶路的東一停下了腳步。
“……看,在那里?!?
女生示意夏目靠近病房門,透過那片透明玻璃朝里望去,彎著腰的夏目看見一片墨色的衣角。
在白色為主的醫院里格外地顯眼,而且不祥。
“就是那個孩子,一身黑色?!睎|一壓低了音量,在夏目耳邊悄聲說道,“雖然隆島老師的情況很穩定,我卻總有點不好的感覺呢。”
因為無意識湊得太近而感受到對方的鼻息,夏目盡量不動聲色地別過臉,病房里已經沒有那個黑色的影子了。
“離開了么?!?
東一直起身,屈起食指往門板上敲了敲:“老師,我是藤葉?!?
病房里傳來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快進來吧?!?
東一對夏目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后進入了病房。
剎那間夏目以為自己闖進了畫室。
這里想必是非常高級的病房,空間寬敞、光線明亮,雪白墻壁上掛滿了畫框,清一色的水墨畫。
夏目不太懂這些,卻也看得出那都是十分出色的作品。只是當他的目光掃過其中一幅時,略微頓了頓。
有些奇怪呢……那幅畫。
“老師,這是我的朋友夏目貴志?!睎|一向病床上的老者介紹夏目,“因為您老是嫌我無趣,所以帶來了溫柔的朋友來陪您聊天哦?!?
被點到名的少年連忙向老者鞠躬:“您好,我是夏目貴志。”
“哦呀哦呀,我可愛的孫女也有要好的男孩子了么?!?
隆島笑了起來,看起來精神不錯:
“還有我可沒有嫌棄過小藤葉無趣啊。”
“其實您的種種行為已經表明了對我的嫌棄了吧?!?
東一輕巧地接過隆島的話頭,走到一旁的窗戶邊往外看了看。
夏目乘機打量起隆島,沒想到對方正朝他招手。
“請靠近一些,不必太生疏?!甭u是個面容清癯的老者,微笑的樣子十分和藹,“我可是個好客的老頭子啊。”
夏目依言坐了過去,顯得有些拘謹。東一從窗前轉過臉,望著兩人相處的樣子輕輕笑了起來。
“很奇怪吧,夏目君?!甭u有一雙明亮的青綠色眼睛,和東一的很像。此時那雙眼睛正注視著夏目,“為什么我說小藤葉是孫女之類的?!?
“誒?”被說中心中疑惑的少年有些驚愕,他不好意思地承認,“是這樣沒錯……”
“其實啊,我是小藤葉的叔祖?!?
“叔祖?”
“嘛嘛,具體的小藤葉會八卦給你的?!?
隆島朝呆愣的夏目狡黠地眨了眨眼眼睛,那樣子和東一如出一轍。
“我剛才發現你看我其中的一幅畫時,好像有些奇怪的樣子,能給我說說嗎?”
被對方轉換話題的速度給驚到了,作為年輕人的夏目貴志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是的……因為感覺好像缺了一塊的樣子?!?
作為東一的老師,再看病房里那些畫作的樣子,這位老者決計是位很厲害的畫家吧。不過對于對他引以為傲的畫作提出質疑的這類事情……不知道會不會被視作是無禮的行為呢。
夏目不無擔憂地想著,沒想到隆島只是爽朗地笑著,順帶拍了拍夏目的肩膀:“不愧是小藤葉帶來的孩子,果然有眼光。”
夏目被眼前的情況搞得十分疑惑,他求助性地望向正在倒茶的東一,注意到他目光的女生走過來,把茶杯往發笑的老者手中一塞:“年紀大了就不要笑那么大聲,萬一堵了氣管就不好了?!?
說完又把另一只茶杯遞給夏目,在他旁邊坐下。
……前后行為反差好大。
“哦呀哦呀,我可愛的孫女對待老年人和年輕人的態度真是天壤之別啊。”隆島也不生氣,愜意地呷了口茶瞇起了眼睛,露出一點頑童般的神態,“年輕有什么了不起,你老過么!哼。”
“……”
夏目不得不承認他被驚呆了。
這個老頑童一樣的畫師究竟是怎么教出東一這樣性格沉靜的徒弟的……啊不對,從進入病房起,東一的某些行為和話語同她的老師不得不說十分地合拍。
果然……果然是有血緣關系的么。
夏目挫敗地想。
*
與隆島先生相處地十分愉快,因此在被提醒時間不早時,窗外已是落霞滿天了。
“那么下次再見,請保重身體。”
“據我所知離開學還有兩天吧,不要落下寒假作業啊年輕人。”
“……是的,多謝您的教誨。”
關上病房門,東一難得嘆了口氣。
夏目有些疑惑:“怎么了?好像很累的樣子?”
收到的是東一頗為敬佩的眼神:“果然帶你來見老師是正確的,你們倆果真十分地合拍啊。我就不行了……”
女生又大大嘆了口氣:“我和夏目君的距離還有一大段啊,要努力了!”
“不……其實這完全沒什么好羨慕的……”
舉起雙手放在身前,夏目貴志真心覺得東一那動力來源十分地詭異。
“誒?這是什么。”
東一湊近夏目,抓住了他其中一只手問。
“墨水?”
夏目的右手掌心上有一片黑色的墨水似的痕跡。
“不……不是。”東一皺起了眉頭,“你看,這塊東西在皮膚下面?!?
舉起手湊到眼前,夏目驚訝地發現真如東一所說。
“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是那個孩子做的?”
東一的假設立刻得到了證實,那個起初在病房外只窺探到一片衣角的孩子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黑發黑眸黑衣。
不祥的感覺。
“莫非……”
夏目望著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他伸手想要抓住那個孩子的肩膀,無奈卻只觸及到一片黑色的煙霧。
“那個孩子……莫非是隆島先生……”
“老師創造出來的么?”
夏目和東一同時說道。
周圍雪白的墻壁和沾染落霞的窗戶不見了,世界快速地旋轉起來,兩人不得不相互拉住對方,并且閉緊了雙眼。
等到頭暈目眩的癥狀過去再睜開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變成了一片草地。
“這里是……?”
東一仿佛察覺到了什么,拉著夏目往前走去。不消片刻,視線里就出現了一處老舊的宅邸。夏目良好的視力捕捉到了大門邊上掛著的門牌。
“……‘東一’?!”
*
“記得之前老師說過是我爺爺的事情吧?!?
意識到這里已經不是原本的世界,而是曾經的過去后,東一帶著夏目來到了老宅子前一處隱蔽的樹林里。
“事實上,隆島老師原本的名字是‘東一隆島’?!?
“……誒?”
聽到東一這么說,夏目想起病房的門牌和畫作上的簽名,都是用的“八神隆島”。
“怎么說呢,其實很難開口啊?!睎|一摘下一片樹葉,轉動著葉柄,“伯祖的事情也是,東一一門在過去,算是名門吧。到了爺爺他們這一代,家道中落,所以伯祖隆彥才不得已放棄了原本的戀人,取了富豪家的女兒。而作為爺爺他們四兄弟中最小的隆島,他被過繼給世交八神家,因此而姓了‘八神’?!褪沁@么回事?!?
聽到東一講述的家族秘辛,夏目沉默了片刻。
“原來如此?!卑肷嗡?,“但是這塊東西,還有這個世界,那個孩子究竟想做什么呢?!?
他望著手掌心里那塊黑色的墨跡,滲入皮膚的奇怪痕跡。
“也許是媒介吧。”東一試著解釋,“進入到過去的世界里,也就是脫離原本的世界來到其他的空間,需要有連接兩個世界的媒介?!闭f完她又咬緊了嘴唇,面色有些擔憂,“但是奇怪,為什么要在你身上呢……其實和夏目君沒有關系的吧?!?
察覺到女生話語間有自責的成分,夏目笑著擺了擺手:
“沒關系的,對我沒有造成傷害啊。說不定是和……對了!說不定是和隆島先生的那幅畫有關的!”
“唔?你這么一說……”
“那幅感覺缺了一塊的畫!”夏目憶起隆島先生對他說的話,有些興奮地說道,“因為小時候曾經畫過一幅同樣的畫,后來再次提筆,卻無論如何也畫不出當初的感覺,所以有一片沒有完成——”
“噓?!?
東一捂住夏目的嘴,兩人伏低了身體。
樹林前的東一老宅前出現了幾個人。
“那是……”
門口站了好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者,還有三個年輕人和一個小孩。
“是爺爺他們……”東一松開手,推測道,“這個,莫非是把隆島送走時候的記憶?”
“看?!毕哪款櫜簧厦骖a上的微熱溫度,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人群中那個小孩子說道,“隆島先生手里的畫……”
年紀尚幼的隆島在離開東一家時,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圓形的畫筒。
“東一,你在這里等著,我去跟著他們!”
夏目按住東一的肩頭,穿過樹林朝隆島離開的方向跑去。
“等等夏目——”
東一起身也想追,眼前卻突然有一片黑色的煙霧出現,籠成了黑色的衣衫,那個全身黑色的孩子抬起臉,那分明是……剛才離開的,年幼的隆島的臉。
夏目已經習慣奔跑了。
被妖怪追逐的時候,他拼命想要逃離的心情。
但是現在不同。
他是在追逐。
那輛車子逐漸駛遠,就在夏目快筋疲力盡的時候,有個東西從車窗里被扔了出來,滾到了夏目的腳邊。
少年喘著氣,臉色蒼白。
“太好了……”
他拾起那個畫筒,打開來,從里面滑出來一張畫,果然是先前在隆島先生病房里看到過的那幅。
不對。應該說是原作。
上面有四個墨色衣衫的孩子笑著,其中一張臉分外熟悉。
*
再次敲響病房門,面對隆島先生驚訝的表情,東一和夏目只能無奈地笑笑。
去而復返這種事情……解釋起來很麻煩啊。
東一把畫筒遞給隆島。
“這個是之前有人拜托我們轉交給您的?!?
病床上的隆島先生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打開蓋子,在看到里面的東西后,表情發生了些微的變化。
“這個是……是誰讓你們給我的?”
老人家的語氣很急切,東一卻只是搖了搖頭:“是個小孩子,估計也是別人讓他轉交的吧?!?
隆島有些失望地松開了手,那幅畫攤了開來。
發黃破損的紙張,和墻上那幅被裝裱起來的保護完好的完全不同??墒巧厦嫠膫€歡笑的孩子,卻是那幅嶄新的畫作不能相比的。
“是我重要的,被迫丟棄的過去啊?!?
隆島先生撫著畫面上那幾個孩子的面孔,眼中有什么在閃爍。
“作為‘東一’的時候,我們兄弟四人在一起時快樂的過去。”
……
“那么我們先告辭了?!?
東一拉著夏目離開了病房。
“為什么……不留下來呢?”
夏目有些困惑。
“這時候,爺爺恐怕需要的是一個人好好地回憶吧?!睎|一翻過夏目的手掌,上面果然沒有了之前的黑色墨跡。
“沒有了呢?!?
夏目收攏了五指,把東一的手指握在其中。
“走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