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飄香的秋季來得突然,去得也匆匆。
半夜里被凍醒,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被子已被圓不隆冬的貓咪卷去了大半,單薄睡衣下的四肢被寒意包圍著,侵入骨髓般的寒。
離開比嘉崎來到八原后,就意外迅速地適應了這里的生活。無論是溫度和時間,似乎骨子里從祖母那邊得到了除了妖力以外的遺傳。
咳嗒。咳嗒嗒。
一聲在寂靜夜晚時候格外突兀的響動驚擾了與貓咪爭奪著被子的少年。他轉過臉去,看向窗戶的方向。
半掩的窗簾和窗軒之間構成的奇異空間,月光凝結成薄冰,其中浮動著類似于花朵的模糊影像。
夏目半瞇起眼睛,才發(fā)現(xiàn)那月光般清冷的薄冰是一片衣袂,其中模糊的花朵影子正隨著主人的動作而快速地消散,一顆通透的珠子落進了安靜的室內。
咳嗒。咳嗒嗒。
珠子一路滾到夏目的枕邊,窗外的月亮移了位置,光線正好透過窗軒,在室內落下一個影子。
那是顆小巧的,大概只有小指指甲蓋那樣大小的圓珠,顏色辨不清是黃是紅,觸摸時一股寒意竄進皮膚,霎時間讓少年徹底清醒了。
“——你——”
清脆的鈴音伴隨著進入室內的影子響起,夏目驚愕的話語停在嘴邊,便再也說不出口。
那人踩著月光而來,輕松地透過緊閉的窗戶進入室內,沉長衣袂下的腳尖輕點,清脆的鈴音便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響著。
假若不是長發(fā)面具遮蓋著的臉,夏目也會以為那只是夜間貪玩進入人居的妖怪少年罷了。
眼下夏目內心有些復雜起來,蒙著層霧氣的眼眸也露出一絲迷茫。
“……濯兮大人么。”
夏目的聲音有那么些無力。他拾起枕邊的珠子,遞還給深夜而來的山神。
“您的東西。”
重重交領下的白皙頸項似是帶動著尖削的下頜揚了揚,略有點孤傲不屑的樣子。名為濯兮的山神是位性格怪異的新任者,從前不久歸還鈴鐺的那次后,就再也沒有見過。而夏目也一直在困惑著濯兮和東一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東一最近的狀態(tài)看起來比以往更糟糕了。
“哦。”
單字音節(jié),不咸不淡,夏目在心中無奈地笑了聲。
濯兮垂在層層衣袖下的手指勾了勾,夏目手中的珠子就像一團水般散開,緊接著便從他的掌中消失了,連帶著房間里徹骨的寒意。
“這是……”
夏目望著覆了層霜華的掌心,眼眸中滿是不解。
“阿嚏——!”
一聲夸張的噴嚏聲在身旁炸響,貓咪外形的妖怪揉了揉臉,半月形的眼睛迷糊地睜著,逆著月光望向立于房內的人影。
“喲,這不是掌管四季的濯兮么。”
貓咪的聲音拖得長長的,讓旁邊聽著的夏目起了層雞皮疙瘩。
“冬天來了呀,難怪那么冷。”
說著又往夏目的被窩鉆了鉆,再沒有什么動靜了。
一片衣料摩擦的聲響讓夏目從剛才貓咪老師的話中反應過來,少年急忙喊住正要離開的山神,言辭急切地喊道:
“請等一下!我有一些事情想問您!”
對方的腳步頓了一下,側過臉頰,似是在等少年的疑問。
“我想知道……”夏目深吸了口氣,繼續(xù)道,“上次您提到的,關于東一的事情。”
濯兮抬起手腕托了托臉上的面具,雖然它根本沒有要掉下來的跡象。衣袖往下滑了一截,露出手腕上系著的四辰鈴。
四個鈴鐺,三顆珠子。
留意到這一細節(jié)的少年腦海中閃過第一次見到四辰鈴的景象。
“你自己去問她,不是更好。”
濯兮顯然不打算向夏目透露任何有關東一的事情。在他說完這句話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房間里。
夏目呆呆地立在房間里。一片薄涼如水的月光落到腳背上,像是落了層霜。
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無意識地攥成了拳,少年的眉心蹙著。
——不是沒有試圖詢問過。只是每次小心翼翼地提起,對方都會避而不答。而且最近上學都遇不到東一,就連課間,有時候也會被多軌透告知東一身體不舒服,早退了。
這讓夏目有種深深的挫敗感。
原本以為是……至少可以是敞開心扉的呢。
略微有些譏諷的感覺。
自以為是,結果到頭來什么也不是。
“扮鬼呢你……不像哦。”
貓咪老師含糊的聲音來自被窩里,被子又被它弄得亂糟糟的。
“趕緊睡了。”
*
清晨時分,走出房間后迎面而來的冷寒空氣讓少年迅速跑回房間找了條圍巾,順便無奈地再次收拾好被頑皮貓咪弄亂的衣櫥。
塔子已經(jīng)在擺桌了,看到夏目下樓,便微笑著讓他來用餐。正在看報紙的滋叮囑夏目要注意保暖,并給他整理了衣領。
“那我出門啦。”
“哎呀,慢點走,便當要全部吃完喲。”
“是——”
拉上藤原家的大門,夏目拉攏了脖頸間的圍巾,緩緩嘆了口氣。
昨夜后半夜根本沒有心思睡,也不知自己在糾結著什么,總之非常地煩悶。
路邊兩旁的植物表面都覆了層霜,葉片沉重地往下垂著,像是隨時會斷掉的樣子。
夏目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清醒些,別被冷空氣給影響了。
不過說起來……這是第幾天獨自上學了?
少年在大片樹影前停下腳步,轉身注視著來時的道路。
八原的早晨彌漫著霧氣,鏡花水月般不真切地籠罩著一切。少年就這樣站著,薄綠色的眼眸也沾染了一點霧氣。他直直地盯著道路的某一側,似乎是在期待著,從那層霧里能走出個什么人來。
可惜沒有。
整條小道上安靜地只有他的呼吸聲和樹枝間的鳥鳴。
霧氣染濕了發(fā)絲和睫毛,又透過衣料滲進了皮膚。
好冷。
少年抱緊了胳膊,卻依然固執(zhí)地站在原地。
此時太陽還沒有升起,霧卻更大了些。而小道的岔路口越發(fā)飄渺起來,像是那日去拜謁山神濯兮,所進入的鳥鳴山幽的世界。
夏目就那么站在道路中央,發(fā)絲睫毛都濕潤了。他雙手抱著胳膊,小幅度地發(fā)著抖。
樣子有點像山間受傷的小獸。
“這么冷的天,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終于在霧氣完全覆蓋薄綠之前,少女清淺的嗓音恍若晨曦,驅散了寒冷的迷霧。
一條纖細的身影慢慢從霧氣中走出,少女的發(fā)梢潤濕了,劃過冷寒的空氣,留下一道無形的弧線。長發(fā)下一雙潤色水澤的眼眸,浸透著清晰的石青色,看不出喜悅憂思的樣子。
只是臉色更差了些,連唇色也帶著不健康的白。
東一藤葉踩過滿地的落葉和霜華,直面于幾日避而不見的少年,輕而熟稔地點了點頭。垂在頰側的發(fā)晃了晃,透析出晨曦的暖光,整張臉也生動起來。
“再不走就要遲到了,夏目君。”
“……啊。”
女生的視線只在夏目身上停留了不到幾秒鐘,就又重新垂下眼睫,似是專注著腳下的道路,一步一步緩慢地走著。
在她即將與夏目擦肩而過時,她垂在身側的手腕被驀地抓住了。
動作有些突兀,力道沒有把握好,感覺有些疼。
……而且很冷。
東一輕蹙起了眉心,她如夏目所愿的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過身去。
兩人僵持在晨霧彌漫的道路上,四周寂靜得只剩下落葉的聲音。
“……我說過,東一是我重要的朋友。”
半晌,夏目沉悶的聲音劃過東一的耳側,被握住手腕的女生五指收攏,關節(jié)泛白,攥成了拳。
她的嘴唇動了動,末了又抿緊了,沒有出聲。
“所以——”
少年的音調高了一個度,右手用力一拽,背對著他的女生就被迫轉了個身,目光無處可躲。
夏目按住東一的肩膀,對方身體單薄地幾乎能隔著幾層衣料感受到肩骨的形狀。
夏目眼中閃過些什么,又立刻堅定了眼神,認真地凝視著東一的眼眸。
“所以……請不要對我有所隱瞞。”
女生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眼中神色復雜,終是垂下頭,輕輕嘆息一聲。
“放學后可以么。”
“……噯?”
“如果再不走,就真的要遲到了。”
“啊、嗯!”
連日來的沉重心情終于稍稍放松,夏目腳步輕快地跟了上去。
其實并沒有想到今天固執(zhí)地等待會真的迎來那個少女。在晨霧中停下腳步只是因為那心血來潮的心思吧?
有時候夏目貴志的性格是有那么點偏執(zhí)的。
即使見到了她,也不知道要說什么。突兀地伸出手去,是因為清晨的迷霧太重了吧。像那日在山神的住所,隔著人形和光影,似是橫亙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即使雙手再用力,心思再急切,一切也變得徒勞,而遙不可及了。
無法理解心中涌起的,仿佛泛濫了的酸澀。連眼眶也無法阻止溢出的薄光,模糊了視線所及之處。
因為是重要的朋友,所以想要了解,想要坦誠,想要不被有所隱瞞吧?
夏目貴志垂著頸骨,視線從桌面上攤開的數(shù)學課本移到窗外的世界。
最初相遇的時候,是在夏季的末梢,秋日將近的時候。滿山的紅楓和山毛櫸還沒有呈現(xiàn)出那么濃烈的色澤。連草葉香氣也是那么淺淡,像是夢里的味道。
偶然的一次散步,偶然的一次歇息,偶然的在那棵樹下。
然后就是那么偶然地從枝椏間落下一個少女。
表情安靜,發(fā)絲柔軟。笑起來眼眸像是破冰的湖面,美麗純凈的色澤。而哭起來……又是普通女孩子的脆弱。
“嗬。”
無意識地笑出了聲,引來周圍同學的側目,夏目貴志趕緊恍過神來,在數(shù)學老師注意到他這邊前,在課本上劃了幾條重點線。
一天的課程結束后,借口有事而獨自離開的夏目徑直穿過八原的田野,往山林的方向而去。最終他在一片山坡前停下腳步。
記得上一次帶著如此忐忑的心情,是因為得知家中有八朔橘,心情一下子急切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要帶給那個人吧。
那么現(xiàn)在……
夏目仰起臉,只隱約望見山坡上凋零的果樹。
冬日的傍晚,時間短暫,夕日已經(jīng)散滿了八原的田野,溢滿燦爛的金紅之色。
色彩繽紛的暖色調世界里,一線白色自上而下,隨著晚風飛下山坡。
少年抬起手捉住了它,是一架紙飛機。上面有鉛筆的痕跡,夏目把它拆開,一張小小的,男孩子的笑臉在褶皺的紙頁間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