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都第二醫院。
在這樣深冬季節來醫院的人通常分為兩類:病菌攜帶體, 以及傷口感染者。
當然來復查的病人是例外。
“東一,再等一會兒就好了喲。”
“是的,麻煩您了。”
寒假開始的第三天, 東一定期到醫院做檢查。因為有一場道路濕滑而引起的事故導致醫務人員忙碌, 平時給她做檢查的今井醫生也臨時被叫去幫忙, 在護士小姐的安排下, 她正在休息區等待。
說起來今年的寒假姍姍來遲, 上次遇到夏目他們的時候,還聽到他的朋友在抱怨放假的日期來著。
等待過程中百無聊賴的女生望著自己的手指發起呆來。
女孩子說話的聲音打擾了發呆的東一,她下意識地朝聲源處看了一眼, 對方正好也看到她:
“啊,東一?是東一吧!”
長頭發的女孩子與同伴揮手告別, 朝東一小跑過來。她還穿著制服帶著書包, 充滿了活力。東一站起身, 朝她笑了笑:
“還在補習班嗎?奈奈子。”
奈奈子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說起與奈奈子的相識,其實是因為奈奈子的祖父, 黑崎宗吾先生。
半個月前東一來醫院復查,同樣是在休息室等待,當時休息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后來黑崎先生來了,老人家就與東一說起話來。雖然依照以往東一的性格, 必然是不太會理會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近期她也愿意與人有所交流。
那大概是因為……夏目的緣故吧。
東一想, 眼中流瀉出一絲笑意。
“可是你為什么會在醫院?”東一朝休息室門口看了看, 那里沒有等待奈奈子的人。“你生病了?”
“不是啦。”奈奈子搖搖頭, 拉起東一的手往外面走,“是爺爺。”
“誒?”
“一把年紀了都不知道要保重身體, ”奈奈子無奈地說,“下雨天還在院子里,結果就感冒住院了。”
出了休息室正好遇到剛才的護士小姐,在解釋了前往黑崎先生的病房后,東一松了口氣。
看來這次事故受傷的人很多啊,今井醫生被抓去打下手真是太可憐了。
*
黑崎宗吾先生是位學識淵博的人,在退休之前他一直在大學里做老師,因此他的孫女奈奈子由于成績不理想而一直在補習班補習,即便現在臨近新年,也沒有改變。
“說起來,剛去補習班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奇怪的男孩子呢。”
奈奈子拉著東一坐到黑崎先生的床邊說道。
“奇怪的男孩子?”
黑崎先生和東一望向奈奈子,等待著下文。
“嗯啊。”奈奈子點點頭,詢問道,“爺爺你以前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有遇到過一個男孩子嗎?大概十四五歲,瘦瘦的,長得蠻秀氣的樣子。”
“這個……”黑崎先生想了想,搖頭否定了,“最近都是一個人坐車的,要說之前的話,也想不太起來了。”
東一眨了眨眼,張嘴想說什么,門口護士小姐來了。
“東一,今井先生等你了喲。”
“好的。”東一起身同奈奈子和黑崎先生告別,“那么下次再見。”
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被黑崎先生叫住,東一疑惑地轉過身。
“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黑崎先生笑著說,“那么在這里提前祝小東一新年快樂啦。”
“啊好狡猾啊爺爺!”奈奈子跳起來,從書包里翻出記事本和原子筆,“東一快把家里的地址寫下來,過年我寫年賀狀給你!”
東一愣了一下,奈奈子還自顧自地說著“我要成為今年第一個寄年賀狀給東一的人”。
真是……好奇怪的感覺。
自從兄長去世,同父母分住兩地以來,似乎從來沒有去注意過那個熱鬧的節日呢。
像個木偶一樣活著,時間的流逝已經無所謂了。
與我無關。
東一曾經那么想。
無論是多么熱鬧,多么快樂,都與我無關。
就像那個人所說,一個毫無生氣的玩偶,還不如那時候就死去的好。
但是現在……
東一的視線掃過奈奈子和病床上的黑崎先生。
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已經不是孤單的一個人了。
在奈奈子的記事本上寫下住址,順便在旁邊寫下祝福的話,東一同護士小姐離開了黑崎先生的病房。在她們還沒有走遠的時候,從病房里傳出了奈奈子嗔怒的聲音:
“可惡啊東一!什么‘祝福早日脫離補習班’!那是我勤奮啊節假日無休的好不好!哼!”
聽到奈奈子抱怨的護士小姐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以前還不知道,原來小東一也有這么可愛的一面的啊。”
東一抿了抿嘴唇,沒有回話,只是微瞇起眼睛,似乎預示著她此刻的心情。
還有三天。
距離新年,新的一年,還有三天。
*
從醫院回家的途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提前一站下車,去了附近的禮品店。出來的時候手中拎了一個小袋子,里面裝了幾張嶄新的年賀狀。
這樣其實也不錯。
這樣的生活。
東一撐著傘慢慢走著,去往車站的道路被雪和雨水覆蓋,因此行路速度被迫放慢。
真冷。
冬季的低溫和惡劣天氣成了人們不愿出門的最主要原因,而現在道路上空蕩蕩的,就像剛才在醫院的休息室里一樣,似乎只有一個人的世界,孤獨而安靜。
不遠處傳來雨水飛濺和積雪松動的微弱響動,傘面微微上揚,東一瞇了瞇眼睛,道路盡頭有個淺色的人影往她的方向跑了過來。
漸漸的人影放大,逐漸清晰了。
一只胳膊橫在額前,擋住了面孔,只是那人似乎還在說著什么話,聲音合著踩水聲,十分嘈雜。
“……夏目?”
終于看清楚了,在雨夾雪的惡劣天氣中奔跑著的少年,分明是同校的夏目貴志。
東一的聲音讓奔跑的少年停下了腳步,他扶著膝蓋在原地喘了兩口氣,才不好意思地對把傘給他撐了一半的東一道謝。
“不客氣。”東一上下打量著他,眉頭微微蹙起:看上去不像是被妖怪纏上了啊,這樣的天氣出門也不可能不帶傘啊,那么究竟是……
“發生什么事情了?”
她詢問道。
“遇到了一些小問題。”
夏目拍落肩膀上的雪水,臉色有些蒼白。顯然選擇在這樣的天氣出行是不明智的,只是東一清楚,大約是因為那些必定要完成的約定吧。
因為夏目是個溫柔而執著的人吶。
“啊,謝謝。”
夏目面上一紅,接過東一遞過來的手巾又是一愣。
“怎么了?”
東一奇怪地問。
“因為……”夏目吸了吸鼻子,捧著東一的手巾說道,“前兩天撿到了一條手巾,結果是一個孩子的,她……一直在尋找手巾的主人,想要還給對方。”
“這樣啊。”東一若有所思,雨傘下的兩人似乎各有所想。
她又問道:“那么現在如何了?”
“找到了一些線索,我想明天再去試試,應該可以詢問到具體的地址。”
夏目隨意地擦拭著肩膀上的雪水,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很快就把手巾遞還給了東一,而東一并沒有接回去,而是示意夏目接過傘柄和袋子。
“……誒。”
東一嘆了口氣:“不擦頭發的話,會感冒頭疼的啊。”
說著已經抬起手腕,把手巾放到夏目的腦袋上,輕輕擦拭著他被雪水潤濕的頭發。
因為這樣的動作兩人的距離很近。
近到讓人回憶起之前的某段記憶。
她的眼睫很長,以至于兩人雖然離得那么近,夏目卻看不清她青色的眼瞳。
左胸腔里那顆心臟砰砰跳著,拉扯著連精神線也緊張起來。
而這次,比自己矮半個頭的東一,仰起脖頸,她的面孔在周遭雪色的事物中凸顯,清晰地映在夏目的瞳孔中。
輕柔的發絲觸感,若有似無的茉莉花芬芳的氣息,包裹著冬日雪花,纏繞在少年的周圍。
東一只是專注于手上的動作,并沒有去注意夏目。然而正是因為這樣,從夏目的角度去看,她青色的眼瞳中折射出的光,純凈地仿佛從空中落下的雪。
空蕩蕩的街道,寂靜的世界,落滿雪花和雨水。
傘下似乎類似依偎的兩人,汲取著彼此的溫暖。
冬日的暖陽又是那么遙遠虛無,一如指尖融化的雪花,滲透進皮膚時的薄涼。
可是并不覺得冷。
比起身體所感受到的,心底那份呼之欲出的溫暖,才是真正的暖陽。
“好了。”
耳際拂過的柔軟讓夏目回過神來。
似乎最近一直會走神呢。
他尷尬地笑了笑,問:“回家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說,“那么我送你吧,順路。”
之前接過的雨傘和袋子并沒有返回,少年側過身,雨傘往旁邊斜了斜:
“走吧。”
“嗯。”
*
夜色降臨,雨和雪依然沒有停止。八原的冬日似乎還很漫長,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那縷溫暖的光。
東一洗完澡,往窗外看了看,拉上了窗簾。
矮幾上放著一只紙袋,邊角有些軟化了,大概是剛才回來的時候淋到了雨。
她咬著嘴角,從袋子里抽出幾張卡片。
“要寫什么呢,年賀狀……”
她支著下頜開始思考上面應該寫些什么。
窗外仍舊是冬日惡劣的天氣,夜色彌漫,萬物沉眠,沒有生命體活動的跡象。
“咔噠。”
聽到樓下響動的女生警惕地跑到門邊,客廳的燈驀地亮了。
“……”
那一抹亮光刺痛了眼睛,她闔上眼瞼,片刻后再睜開,往樓下走去。
*
人,這一生會遇見很多人。與只相遇一次就銘記于心的妖怪不同,不管是相遇還是離別都來去匆匆。
這就是人。
相對于妖怪來說,人的生命短暫,于是人總是忙碌而健忘。
他們要記住的太多了,因此就要拋棄一些瑣碎的、他們認為無關緊要的記憶。
夏目從浴室里出來,看到了一整天都不見蹤影的貓咪老師。
大肥貓正爛醉如泥地倒在榻榻米上,嘴里還哼著奇怪的曲子。
“老師,你這個不懂節制的大酒鬼。”
夏目俯下身去推了推貓咪老師,只得到兩個十分霸氣的酒嗝。
“唔……混蛋貓咪快去給我洗澡!”
喜愛干凈的少年拎了貓咪的一條腿扔進了浴室,無奈他忘記了貓咪的體積和重量,于是被濺了一頭一臉的水花。
“可惡。”
夏目在原地憤憤不平了許久,才跑去拿干凈的毛巾。躺在浴缸里的貓咪發出“咕嚕嚕”的水泡聲,估計一時半會兒還淹不死。
對著鏡子擦頭發的少年突然愣住了,繼而面上浮現出一絲可疑的紅。
一只短小的爪子碰了碰少年的肩膀,轉身便對上一張恐怖放大的貓臉。
“唔啊啊老師你嚇人啊!!”
“白癡,對著自己的鏡像都能臉紅,你到底有多自戀啊夏目。”
“胡說!我才沒有對自己臉紅!”
“少年,你這張臉十分沒有說服力啊,嗝。”
“你這酒鬼出現幻覺了吧快給我去洗澡!!”
“喵嗷嗷嗷——”
*
一只嫩黃色羽毛的紅喙小鳥離開窗沿,穿過人類夜晚的世界,飛進幽寂的森林里。
霎時間光線亮了起來,潺潺流水和山林鳥鳴的聲音相互交織,形成一片與外面世界截然不同的幽寂景象。
紅喙小鳥依舊往前飛著,飛過青郁的植株和嬌嫩的花朵,飛過純凈的露珠和清澈的流水,飛過朱紅色神秘的廟宇門扉,最終停在一片隱隱綽綽的垂紗面前。
“大人。”
它低了低腦袋,垂紗后有個倦怠的聲音回應它。
“如何?”
那聲音清淺如山間流水,似是介于男子與少年間的嗓音,帶一絲讓人心癢的暗啞。
紅喙小鳥的腦袋更低了:
“似乎是有所改觀了。”
“知道了。”
垂紗后的人影似是揮了揮手,有鈴音響起。紅喙小鳥恭敬地退出了廟宇。
又安靜下來了。
透過門扉之外的鳥鳴和流水聲,在這片與人世所隔絕的廟宇里孤獨地回蕩。
“冬天快過去了……”
垂紗后的年輕男子一手支著下頜,手腕上系著的鈴鐺發出一陣清越的響聲。他舉起那張面具,輕笑出聲:
“真秀、真秀……可憐的被你獨自留下的妹妹,在四季流轉之后……”
叮——
清越的鈴音漸遠,消失在垂紗之后。
同那片身影一樣,寂寞的,孤獨的。在這片與世隔絕的世界里,無人知曉。
*
在此之前,距離新年還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