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好久沒有這樣和東一走在一起了。
——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就好像那個相遇的秋日之后,身處的世界變得越發奇妙。
春日的傍晚,有花香和暖風, 落日還掛在西邊, 懶洋洋的光線灑遍稻田和山脈。
兩人并肩走在小道上, 期間并沒有太多交談, 卻意外地讓原本煩躁的心緒平靜下來。
東一總能讓他感到寧靜, 真是不可思議。
夕日落在少年淺色素的瞳眸上,耀出一圈明亮的光。那其中有著平靜和滿足,像山間小溪潺潺, 清澈溫柔。
側眸望見這樣美好的情景,任是誰也不忍心打擾。
垂發的少女探出手去, 指尖觸及對方微涼的肌膚, 柔軟地像是要沁入心脾的芬芳。
手指輕輕一勾就握住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彼此凝視了幾秒,視線從對方的臉頰到彼此交握的雙手, 然后默契地露出了笑容。
這樣親密的小動作最近似乎多了起來,而且也沒有之前抵觸的情緒了。
心中畏懼的東西,在逐漸消失了。
傍晚的風帶著清淡的花香拂過發間,兩人的視線落在遙遠的彼方,那里有未知的世界, 像水中單薄的影子, 鏡花水月, 不知真假。
“夏目想出去看看嗎?去遠方未知的地方。”
“如果東一想的話, 我一定會陪伴在你身旁的。”
“……‘一定’嗎……夏天也快來了吧。”
“是啊, 說起來,我們也要準備修學旅行了。”
修學旅行是二年級的學生必定要參加的活動, 前兩屆去的都是以前和名取先生去過的溫泉旅舍那座山附近,不知道今年會不會也一樣。說起來自己對那里也沒留下什么好的回憶吧……
夏目訕訕地笑了,也許是落日的光輝太過耀眼,他好像在視角的余光中瞥到了一片模糊的白色。
“那是……”
撲棱棱的振翅聲已在耳側,透過夕陽的光線,夏目睜大了眼睛,那片白色竟然是一大群白腹紅喙的杜鵑鳥——
“夏目小心!”
東一反應及時地撲倒了夏目,兩人狼狽地趴在灌木后,萬幸他們所在的位置就在森林附近,要是在山道上,那就絕對是避無可避了。
那群突如其來的杜鵑鳥在灌木外徘徊了許久,終于在一聲清脆的鈴音后離去了。
夏目抬起頭,看見灌木對面的小道上立了條人影,在夕陽的光線下模模糊糊,看不清面貌。
可是姿態卻十分眼熟。
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名字。
“夏目大人、東一小姐,你們沒事吧——”
著花形吳服的女人焦急的聲音打斷了夏目的思路,臂彎觸到一片柔軟,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為了掩護東一,緊緊環住了她。
“你沒事吧東一?”
少年慌手忙腳地扶起病弱的同伴,雖說最近很少聽她說去醫院做檢查,不過身體虛弱這件事情自己怎么就粗心地疏忽了呢。
該死。
東一面色蒼白,雙手捂著心口。她呼吸的頻率非常地不正常,眼睛里甚至沁出了淚,根本無法開口說話。
怎么會這樣嚴重?為什么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
夏目焦急地看向對面的小道,那里靜悄悄的什么人也沒有。
絕對不可能是錯覺。
那個鈴鐺的聲音,聽過的人是絕不可能忘記的。而且那個人明明和東一有所關聯,為什么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卻消失了……
“我帶你去醫院!”
夏目從未這樣害怕和著急過,即便是被妖怪追趕,被親戚放棄的時候。
“東一,堅持住,我馬上帶你去找醫生!”
他這樣保證似地說著,一下子就抱起了呼吸困難的女生。
夏目四肢纖瘦,平時也不怎么愛運動,但是此刻卻充滿了力量——并不是表面上的力,而是來自內心的,因為擔憂和恐懼而生的決心般的守護感。
自己……一定要守護懷里的這個人。
無論如何,無所畏懼。
帶著一個人趕路是不明智的選擇,夏目雖然心急,但也想到了這一層。
“簇,拜托你快去找貓咪老師!”
“貓咪……是指斑大人嗎?我這就去……”
簇的身影消失在春日傍晚的余輝中,夏目抱著東一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草坪邊,半環住面色蒼白的少女,給她留出足夠的空間呼吸,一邊輕拍著她的后背,跟她說話。
“再忍一下,貓咪老師馬上就來了。”
“都是我不好,我竟然忘記了……”
“絕對不要有事啊,答應我。”
“拜托了……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他這樣卑微的祈求著。
視野模糊間眼前的景象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夜了。
綴滿星子的天空,微涼的溫度,遠處嘈雜的人聲和燈火通明的攤位,還有山毛櫸下站著的少女。
已經被秋意染成鵝黃色的巨大樹冠籠罩著燈盞迷離的光線,落在少女白凈的臉頰上。她穿著墨藍底藤花圖案的留袖吳服,平時垂在肩頭的長發綰成蓬松的發髻,依然用青色的發帶束著,露出耳垂和脖頸。
此時此刻在暖紅色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靜謐。
像妖怪一樣。
少女察覺到了夏目的視線,便朝著他的方向側過臉,彎了彎嘴角。
“夏目——夏目君。”
夏目抬起手腕,一截吳服衣袖往下滑去,周身都隱入了夜色之中。
“晚上好,東一。”
東一站在山毛櫸下沒有動。
“怎么了?”
夏目奇怪地問。
山毛櫸的吳服少女往后退了一步,陰影覆蓋了半邊臉頰,夏目急切地想伸手抓住她,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動不了。
“等一等——等一等東一!等一下我!”
他的挽留并沒有阻止少女離開的腳步,她很快就消失在了樹影的黑暗中。
“不要丟下我——”
夏目在原地掙扎著,惶惶不安: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求你了。
*
……滴答。
滴答。
……
寂靜的洞穴,斷斷續續的水滴聲,洞頂裂開的一個小孔,光線透過它落到柔軟的草坪上。
這里是——
“……凈潭?”
女生往前走了一步,透過那道光看到隱藏在洞穴深處的參天巨木。
交錯縱橫的樹木根部,泛著幾近于黑色的蒼青。從其中還有上方流出落下的清澈液體,圍繞著整株巨大的植物,在它根基底下形成一個巨大的水潭。
古老的山神沒有回答她。
“八朔?”
沒有誰。
這里除了她,沒有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
對了,記起來了,凈潭和八朔已經消失了。
但是我怎么會在這里?我明明……
夏目。
夏目在哪里?
曾經獨來獨往的少女未曾察覺,當她獨自一人,孤立無援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另外一個人。
身后有腳步聲,細微的,不急不緩。
“夏目?”
滿懷希望地轉過身去,看見的卻是另一張面孔。
那張臉是自己懷念無比的,卻在真實看見時戳痛內心。
“……為什么?”
無意識的問句,得到一個熟悉的微笑。
她怔怔地望著,僵在原地。
“這都是你自找的。”
那個人用熟悉的嗓音說道,話語卻無比冷漠。
“到頭來誰也救不了誰。”
他抬起手,袖子落下,露出手腕處系著的鈴鐺。
鈴鐺上的珠子似紅非紅,似黃非黃,原本對應四個鈴鐺的四顆珠子,現在只剩下一顆了。
“你的時間,快沒有了。”
*
“吶,夏目今天好像沒什么精神啊。”
午休時間,田沼要和多軌透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憂心忡忡地看著二組教室里的朋友。
“一定是在擔心東一吧,畢竟當時只有夏目在呢。”
多軌透作為女生,心思比較細膩。今早晨會班導說東一病假她就下意識地跑去找了夏目,畢竟昨天是他和東一一起走的,可是夏目卻只回了句抱歉就不再說話了。
“……夏目,會不會是在自責?”
“誒?這么說也很有可能,他的性格確實很容易產生內疚自責這樣的情緒吧。”
“你下午有社團活動嗎?”多軌問,“不如約了夏目一起去看東一吧。”
“沒,那到時候二組門口見。”
“嗯啊。”
教室里的夏目當然沒有注意到外面正在談論他的兩位朋友,他安靜地坐在位置上,既不說話也不理會別人的話題,像是剛來到這個班級時,沉默地幾乎不存在一樣。
昨天傍晚貓咪老師把東一送到醫院,化身成夏目的樣子通知了東一的鄰居川道婆婆和老師八神隆島先生,之后就把昏迷的自己給帶回家了。
醒來是在深夜,在那個重復的夢境之后。
夏目對著滿室寂靜發了半晚上的呆,今早用早餐時還被塔子詢問是否睡得不好,說是臉色很差。夏目敷衍了兩句就去了學校,滿懷期待地希望東一出現在五組的教室里。
可是沒有。
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看到東一。
果然都是自己的錯。
這樣想著的少年自責地攥緊了手掌。
“哇……你們快看——”
班級里突然騷動起來,好多同學都趴到窗戶邊,好像外面有什么很新奇的東西。
“夏目,別發愣了,你快看吶,外面樹上好多的鳥!”
西村悟想借此讓夏目打起精神,于是愈加大聲地說。
“好像是杜鵑鳥啊!真的超級多的!”
——杜鵑鳥?
這個詞終于讓精神不振的少年抬起了眼睫,他扭過頭朝窗外看去,外面種植著的幾棵櫻花樹上聚集了相當數量的白腹紅喙的杜鵑鳥,它們整整齊齊地立在枝干上,那樣子非常少見。
“難道是我們學校的櫻花太漂亮所以引來了杜鵑鳥嗎哈哈……喂夏目,你去哪?”
夏目急匆匆地離開教室,沿著臺階往樓下跑,途中好多人都被滿樹的杜鵑給吸引了,紛紛趴在窗戶口,樓道里空蕩蕩的,腳步聲交疊,被驚嘆和猜測淹沒。
馬上就要奔出教學樓的夏目突然被人拽住了手腕,輕輕一拉就把他拉近了樓梯間的陰影里。
“簇?”夏目從暗淡的光線中認出了對方的面孔。
“夏目大人,現在不要讓杜鵑看到你,會很危險的。”
拉住夏目的正是妖怪簇,此時她柔美的臉龐上滿是警惕的神色。
“真的很抱歉,如果不是我的話東一小姐也不會……”
“不,東一的事情與你無關,是我的錯。”再次提起昨天的事情,夏目的臉色沉了下去,“我沒有照顧好她。”
“不是這樣的!并不是夏目大人的錯!”沒想到簇卻激動起來,她緊緊拽著夏目的手腕,神情急切,“杜鵑鳥的妖怪可以使人出現幻覺繼而昏迷,昨天您其實也受到了影響。東一小姐體質太弱所以程度更深一點,我今天去看過她了,看樣子我的猜測并沒有錯。夏目大人,如果您想救東一小姐的話,請一定照我的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