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覺得, 冬日來臨后,天氣漸寒,八原的妖怪們活動也少了。
至少現在在回家路上不會看到因為離開池塘而攤到的河童, 也沒有被一目和牛顏打擾。
也許……并不是因為冬日。而是那位戴著面具的山神。
夏目貴志扭頭把視線從窗外移回室內, 干燥的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梅子香。昨晚上貓咪老師和它的老朋友露神喝了一晚上的酒, 讓他再次不得安寧, 以至于白天上課都沒什么精神。
不過話說回來……
少年蹙起眉頭, 眼眸中閃過一絲疑慮。
昨晚上的那個夢。
夢里東一的兄長和那位山神的臉……
是他產生的幻覺嗎?為什么夢中名為濯兮的山神,他的面容與東一的兄長那么相似?或者說除了發色和瞳色,幾乎是一模一樣?
夏目苦惱地抓著頭發, 把桌面上攤著的課本弄得一團糟。
貓咪老師說人類某些極端的情緒能夠影響周圍的環境。也許東一的兄長為了解救自己的妹妹,愿意舍棄自身的性命, 所以他引來了山神濯兮。
那么這樣也可以解釋東一兄長最后的話。可是……
為什么人類少年的臉和濯兮面具下的臉是一樣的?
夏目不解地問貓咪老師。
貓咪老師只是舔了舔爪子, 問, 那小子的臉好看嗎?
夏目點點頭,好看。
貓咪老師又問, 那小子的臉帥嗎?
夏目再點點頭,帥。
貓咪老師接著問,那小子的臉是不是讓你印象深刻?
夏目毫不猶豫地點頭,是。
貓咪老師團成一團,瞇著眼睛總結:
因為妖怪總是喜歡美麗的東西, 所以說不定就奪取了那人類少年的軀體作為宿主。
夏目很疑惑如果身體被妖怪剝奪了, 那東一家人尋到的……又是什么?
貓咪老師不屑地打了哈欠, 因為人類世界與妖怪的世界原本是不相通的, 所以所講的物質也是不一樣的。被奪取的所謂的身體, 只是另一層面的說法。
夏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于是一直發呆到第二天的下午。
“喲, 夏目。”
出神的片刻,桌子前已經站了兩個人。
“下課鈴響很久了,你想留下來做義務勞動么,哈哈。”
西村悟和北本篤史開玩笑地說道。
“啊、我知道了。”
夏目急忙收拾起課本,和他們一起離開教室。
*
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見到東一,心里總有些在意。向多軌打聽了才知道,她是去醫院做檢查了,請了兩天的假。
昨日傍晚,從東一本人口中得知過往那段灰色的過往,讓夏目心中難免有些沉重。加上晚上沒有睡好覺,第二天早起經過那段山路時,也有些躊躇,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個少女。
所以有時候人類總是有過多的好奇心……不知道的時候想知道,知道后又后悔不應該知道。
從某些方面來想,夏目總有一種愧疚的罪惡感。
明明是對方不愿提及的事情,自己卻以關心的名義逼迫對方說出來。
自己明明也是有秘密,沒有向朋友講述的吧。
這樣的自己……是不是很讓人討厭呢?
……
冬日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相比秋日綿長絢麗的黃昏,此時天色半暗的景色實在不能讓人提起駐足觀賞的心情。
夏目注意到天色的變化,便加快了腳步。
一條陡峭的,往上延伸的狹窄山路正在視野中漸漸清晰起來。
沒記錯的話,那條路通往七森。
“慢死了慢死了!”
拖著怪異腔調聲音的貓咪從山路旁的灌木叢中躥出,夾雜著枯黃的樹葉落到少年的肩頭。它睜著一雙半月形的眼睛,在冬日冷寒的薄霧映襯下,有著普通寵物不應有的銳利光芒。
夏目無奈地歪了歪肩膀,肥胖的貓咪就從他的肩頭落進雙臂里。
它舒服地咂了咂嘴。
“老師——”
夏目故作生氣地加重了語氣,他的話說到一半,就閉上了嘴。
前方陡峭的山路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腳步蹣跚的身影,視力良好的少年立即看清了那是位花白頭發的老婆婆。她腳步緩慢,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拎著袋子。
快要到夏目面前時,她的身子突然一歪,袋子就脫手而出,從里面滾出一些橙色的水果來。
夏目急忙蹲下身去撿那些橘子。
“婆婆,您的橘子。”
“啊啊,謝謝你的幫忙。如果沒有損傷的話,你就拿去吧,反正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謝、謝您,那我收下了……”
是位慈祥的老婆婆。她笑著感謝夏目的幫忙,并贈送了橘子給他。夏目有些受寵若驚,便欣喜地收下了。
這個時候十五歲的少年,總是帶一點不善與人相處的青澀,動作生澀又真摯地可愛。也許夏目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因為他總是想著,別人對他好,他便要對那人更加的好。
貓咪斜眸,幽深的立瞳中交織著人類無法讀懂的情緒。
“那個老婆婆啊……恐怕是活不長了。”
夏目一怔,注視著遠去的老人的背影。
“快走吧!”貓咪老師催促。
“嗯。”
通過茂密荒無人煙的樹林,終于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露神的祠堂。
總之有些意外。因為并不曾想到對方居然還有祠堂——雖然很微小而且有些年頭了。
夏目的臉色泛出一些靦腆的懊惱。昨晚上露神和貓咪老師喝了一晚上的酒還撒酒瘋,地點是在他的床鋪上,吵得他不得安寧,便大聲趕他們出去了。
不過……對方居然是位擁有祠堂的神明,自己這么做,實在是非常無禮的事情。
“啊啦,不要在意這種事情啊小子。”
“可是總感覺……”
夏目少年陷入了自責的深淵中。
結果放學與晚餐之間擠出來的時間里,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只能明天再看看了……”
“睡吧睡吧。我和露神先喝會兒小酒。”
“夠了你們兩個!……唔,抱歉。”
“我就說這小鬼不會在意的。”
“不是這樣的——!”
于是……今晚上夏目少年睡得也不是很安穩。
*
翌日清晨,依然沒有遇到同路人。去除了社團活動的時間,夏目收拾書包,準備先解決露神的事情。
此時天色還沒有全暗,天際籠著條暝藍的光邊,明明暗暗的光線顯得特別詭異。
夏目抱緊了胳膊,走上田埂間的小道。
——前方有個模糊的人影。
“您是……昨天那位老婆婆吧?”
“唔?啊,是那位好心的孩子啊。”
在田埂間相遇的,正是那位腳步蹣跚的老婆婆。對方的腳步比昨日更慢了些,仔細一看,才發現對方膝蓋處有些淤泥。
“您摔跤了嗎?請讓我送您回家吧!”
“啊,麻煩你了好孩子。”
老婆婆自作介紹,名為花子——其實夏目昨日就已經從露神那里知曉。
花子婆婆,大概是目前唯一還信仰并供奉著露神的人類了吧。
昨日她給露神小小的祠堂擺上了鮮花和橘子。
只是這樣想著,夏目又不得不想起貓咪老師昨日說的話來。
……花子婆婆,將不久于人世了。
少年黯然地垂下了眼睫,夕陽的光在他的瞳孔周圍散去。
半攙著花子婆婆,腳下的路卻越發熟悉起來。當看到那處房屋時,夏目終于恍然:
這里是東一藤葉所住的地方。
“啊,我家在那邊。”
花子婆婆指向一側有個葡萄架的老房子,就在銘牌為“東一”的旁邊。
說完她又輕嘆了一聲:“藤葉還沒有回來么。”
聽聞對方提起自己所在意的人,夏目不由自主地問:
“藤葉是……東一藤葉嗎?”
花子婆婆點了點頭:“是啊,那孩子一個人住。你們是同學吧?”
“唔,同年級,不同班。”夏目扶著花子婆婆走進她家的小院子,又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眼旁邊的人家。
“那孩子啊……自從真秀走后就一直孤孤單單的,當初也不愿意跟著她父母去三隅,就一個人住著,身體也不好。”
大約上了年紀的老人,都喜歡替小一輩操心。花子婆婆似乎也沒有深究夏目與東一的關系是否友好,便接連嘆了幾口氣,向夏目訴說起東一的事情來。
“真秀是……”
“是藤葉的哥哥。去世好幾年了。”
“抱歉。”
少年低了低頭,眼眸中清淺的薄綠色漾著輝光。
雖然已經猜到,卻仍然不敢過于直白地詢問。那大約是……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這個資格吧。
曾經有想過,也許自己已經不再像在比嘉崎時那樣,是孤獨一人了。
在八原有,有藤原夫婦,有西村,有北本。還有更貼己一點的田沼,多軌。
還有與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極為相似的東一。
可是到現在……卻有一種無措的惶然感。
感覺與東一之間,隔了層什么。雖然有些經歷和想法頗為相似,卻最終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也許在對方眼中,只是可有可無的困擾而已。
有時夏目覺得自己不夠堅強,不夠勇敢,不敢輕易接受他人對他付出的情感。
從很小的時候失去雙親,寄人籬下,被能夠視妖的能力所困擾,不斷被人排擠、嘲笑、孤立,到最后自己隔開了與身邊世界的交流,夏目貴志就認為自己注定了是孤獨一人。
他并不認為繼承了祖母不同于常人的能力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甚至有段時間非常憎惡那讓自己“與眾不同”的能力,那樣的自己在常人眼中,是個不能接近的異類。
常人眼中的異類。
真可怕。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常人”。
自己是個異類。
而夏目偏偏又是個內心敏感的少年,他察覺到別人的不滿和敵視,卻又對此無可奈何。
他不知該如何改變自己的處境。
在不斷地逃跑和掙扎中,已經失去了改變的能力。
有時他會羨慕西村和北本,因為他們看不見;有時候他會羨慕田沼,因為他僅僅是“察覺”;
而更多時候,他羨慕的是東一藤葉。
那少女冷靜而自持,行為處事都那么從容淡定,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或是情緒失控的模樣。從側面來看,就像是類似于除妖師名取周一那樣的心性。
但是自從前幾日得知她的那段過去后,夏目又開始反復思考自己的這種羨慕究竟是否正確。
誠然,東一有著他不曾有的冷靜漠然,但她所有的冷靜背后,卻是一個讓她失去原本該有的活潑情緒的痛苦傷痕。
無論如何,兄長的溺亡,與她是有關的。
那么之后紛涌而來的負面情緒,就像是那日的湖水糾纏著四肢,淹沒了鼻息,在世界的另一層面上,慢慢扼殺了她某些方面原本該有的情緒。
暗暝攀上了眼角,逆著光的視野里,籠著層暖光的人影與臆想中的重疊了。
東一藤葉推開院子門走了進來。
她同以前一樣,綁著松松垮垮的長發,有幾縷垂在臉頰邊上,被晚風吹向一側。
夏目想起那柔軟發絲掃過臉頰時候的感覺。連心尖也癢癢的,讓人心跳加速的悸動感。
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捏緊手指。目光緊隨著對方的腳步。
有些情緒在胸臆中呼之欲出——
我……我一直……
“我回來了。”
少女彎了唇形美好的嘴唇,臉上掛著淺淡自然的笑容。她那雙石青色的眼眸中毫無塵梓,純粹得只承載著冬日傍晚的微涼和暮光。
“花子婆婆……還有夏目君。”
那最后一聲仿佛是幕簾落下的劇終聲,沉湎了內心深處的惶然。
原來我一直……在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