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從山谷之后升起的弦月, 月輝灑落布滿濃霧的湖泊,湖岸邊立著兩條靜默的人影,沉長晦暗的影子曳進身后無盡的暗色森林中。
靜悄悄的, 如無人之地般。
夏目貴志無法準確地形容那瞬間他的感覺, 那既不是絕對的錯愕, 也不是喜悅。
復雜的, 混合成一片, 無法辨識的情緒。
他應該怎么開口,明明這個人的出現證實了自己之前的猜測,可是卻無法高興起來。
東一說過, 她的兄長真秀早在她國小時候就去世了。那眼前這個自稱東一真秀的人,究竟是誰?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 腳下蔓延著張牙舞爪的樹影, 像群無聲的獸, 在試探著他腳下孤獨的影子。
“如你所見,我現在……并不是人類。”
真秀似乎并不打算隱瞞自己的身份, 他攤開手掌,有樹影和月光滲透其中。
“我原本的身體已經被濯兮奪去,作為他在人世間行走的容器,所以你現在所見的我,是留存在藤葉記憶中的真秀而已。”
“記憶中的……”夏目喃喃地重復著, 努力讓自己去理解其中的意義。
“藤葉有告訴過你, 她是在我出事之后才開始能夠看見妖怪的吧。”
真秀走向湖岸, 月輝明亮, 讓他看起來像個真正活著的人。他獨自立在那里, 垂眸注視著平靜的湖面,看起來十分孤寂。
“是的。”夏目放下警惕, 走到他身邊。夜間的溫度比白天要低,出門太急沒有穿外套的少年下意識地扯了扯袖子:“她是那么說過。”
“夏目君知道山神是怎么出現的嗎?”
真秀突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嗯?”夏目搖了搖頭,不明所以。
“所謂‘山神’,其實也算是妖怪的一種。”真秀依舊望著湖面,好像下面有什么值得他注目的東西。“稍稍不同的是,山神具有足夠強大的妖力和信仰,因此又與普通的妖怪有所區別。更重要的是——”真秀終于轉過臉,重新看向夏目,青色的雙眼燁燁生輝:“他們幾乎沒有感情,不會被人世間繁雜的感情所累,因此被賦予了監督者的職責。”
“……監督者?”
“也可以理解為平衡妖怪與人類之間的天平。”真秀繼續道,“因此山神的存在十分重要。你也見過了八原的兩任山神了,經過荼櫻姬的事情,你應該清楚其實人類也可以化為妖怪的吧。”
夏目遲疑地回答:“……是。”
真秀的視線越過夏目的肩膀,落到晦暗的森林深處:“凈潭使用了原身,而濯兮不同,他呈現在你們面前的,是我的身體。”
夏目想起山神濯兮遮著面具的樣子,還有他面具之后閃爍的栗金色眼睛。
他居住在與世隔絕的山林里,隱藏在廟宇和垂紗之后。
“貓咪老師……斑說人類某些極端的情緒能夠影響周圍的環境,因為真秀你強烈的想要救東一的心情從而呼喚來了濯兮……”
真秀輕輕笑了,青綠色的眼眸像極了東一:“這樣理解其實也沒有錯,可是夏目君,我與你會面所要說的內容,并不是這些。”
“噯?”
“接下來的話,為了藤葉,請你認真聽好了。”
……
夏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在自己的房間里了,貓咪老師窩在旁邊打盹,顯然又是喝多了。
“真是……”
眉宇間有些倦色,他摸了摸貓咪的腦袋,回想著之前真秀的囑托。
距離夏季……那個節日,沒有多少時間了。
*
物品從架子上落下,咚地一聲驚醒了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東一,她迷迷糊糊地從雙臂間抬起頭,左臉頰側還有幾道紅印子。
只有她一人的宅子里安靜極了。
剛剛什么東西掉下來了……
她擰亮了臺燈,才發現桌子附近的地板上攤著一片玻璃碎渣,相框正反扣在上面,顯然是她睡著了不小心拱落了手邊的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大概是七歲之前,和父母兄長還有伯祖一起。自從兄長真秀去世,她發現自己有視妖的能力后,再看這張全家福就有些不同了。
伯祖和兄長的影像是灰色的。
那大概是已故之人的顏色吧。
東一猜測。
她隨手抽出了那張全家福,從后面拿出另一張照片。那上面三個少年人對著鏡頭笑著,他們身后是學園祭時的背景。
田沼、多軌、夏目。
是東一替他們拍的。
鮮亮的顏色,明快的笑臉,承載著美好記憶的相片……可是現在其中一人的影像變成了死寂的灰色。
灰色,屬于死人的顏色。
手上一松,那張嶄新的照片落到了地板上,靜悄悄的。
不會的……不會這樣的……我明明已經,已經找到生命的意義所在了!我明明已經找到能夠寄托生命的人了!為什么……
東一無措地捂住面孔,對面衣櫥鏡子里映出她的臉,蒼白得像那日溺水時候,兄長真秀沉入湖底時的樣子。
不會這樣的……
“不會這樣的!”
無助的少女終于喊了出來,回應她的是一聲清脆的鈴聲。
只有一盞小燈照亮的室內驟然暗了下去,四周被無聲無息伸展開的樹影侵蝕,隨著清越的鈴音,從樹影中中走出一個人影:素色吳服,領口和袖子層層疊疊,其中有飛鳥和落花模糊的影子。
伴隨著來人腳步響動的鈴聲,明明那么悅耳,現在聽來,卻像是死亡的噩耗。
戴面具的山神從與世隔絕的山林來到東一面前,他有著栗金色的長發和同色的眼瞳,掩在面具后隱隱綽綽。
他朝跌坐在地板上的少女伸出手,手指瘦長,姿態幽雅。
東一沉默地注視著在她眼前攤開的手掌,最終沒有拒絕地拉住了對方的手。
依舊是熟悉的溫度和感覺,可是這具軀體再不屬于她所熟悉的人。
眼前閃過另一個人的臉,在夕日的輝光下沉沉睡著,沒有安全感地蜷縮著雙腿,被記錄在她的畫冊上。
夏目。
原本鮮明的笑臉變成了灰色。
內心經不住一陣抽痛和恐慌。
濯兮仿佛能夠透過眼前少女蒼白的面孔,探進她的內心。他是掌管四季平衡一切的山神,雖然來到這里也只有短短半年,但足以讓他掌控所有。
年輕的山神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
“不聽我的勸告,因此為身邊的人招來了災厄……現在后悔了么。”
他說著這樣幸災樂禍亦或是報復般快意的話語,眼前的虛弱少女仍舊是蒼白的臉色,指尖微微顫抖。
“你很快就要沒有時間了。猶豫不決只會帶來更多的麻煩,在那些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之前,你……”他的手放在東一的脖子上,維持著隨時可以扣下去的手勢,語氣輕軟,“你知道該怎么做。”
東一不可抑制地顫抖了一下,蒼白的面孔上滿是痛苦的神色。
“你不得不那么做……”
濯兮似勸導般,在她耳邊輕聲道。
“今晚過去,夏季就將來臨……時間過得很快,舍棄你那點私心,早做決定吧……為了所有人。”
東一緊緊閉著眼睛,指甲嵌入掌心,鈍鈍的痛。
*
夏目貴志和東一藤葉都不知道,在這個夏季來臨前、春日最后的夜晚,他們所做的決定,會影響他們兩個人之后的命運。
像一個隱瞞對方的賭注,做成無奈的抉擇,被誤導或是逼迫,都無法挽回的決定。
在此之前,于彼此而言都是平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