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十月二十日,江陵,荊州牧府衙。
“不宣而戰?”孫策不禁失笑,“若在下真的不宣而戰,孝直此時與我見面的地點當在成都益州牧府衙之內,而非這裡。劉季玉以此四字責我,未免無理了。”
法正昂首直視孫策道:“我家主公劉季玉承繼父業,鎮守益州,十餘年來愛民如子,並無失德之處。敢問君侯因何擅動刀兵,欺凌皇室宗族?”
孫策也不惱怒,從桌案上的卷宗中取出一份詔書,命近侍遞予法正:“孝直請看,這是建安七年三月陛下加封我爲平西將軍的詔書,詔中稱益州牧劉璋連年不向朝廷進貢,有失臣儀,故命在下代天子征伐,以爲懲戒。在下接到此份詔書已近兩年,直至今日才奉詔而行,有負陛下的厚望與重託,實在慚愧的很。”
法正不屑的冷笑道:“君侯的確應該慚愧,帝朝堂堂的吳侯、平西將軍,竟然甘爲曹操的走狗。”
孫策的眉間閃過一絲不悅,但隨即便斂去了:“孝直的意思,在下聽不明白。”
“君侯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法正毫不客氣的回答,“當今朝堂之上,曹操挾持天子,威臨諸侯,許都下發的每一道詔令皆出自其手,陛下早已淪爲曹操掌中的傀儡。君侯故意聽而不聞,視而不見,豈非爲虎作倀,助桀爲虐?”
孫策神情冷峻的搖頭道:“朝堂上的事情在下不懂。在下只知道自己身爲大漢的臣子,奉旨行事是恪守臣下的本分。詔書上這麼說,在下怎麼做,其中並無不妥之處。”
法正大笑起來,絲毫不掩飾笑聲中的鄙夷之意:“好一個恪盡職守的吳侯!君侯說這番話,難道不羞愧麼?”
“法正,你太放肆了!”孫策有了怒色,右手握拳擊在案上,“在下自初平四年起兵以來,自問十年間恪奉功令,兢兢業業,從未逆旨不遵。江東兒郎浴血奮戰,以生命捍衛漢室的威嚴,豈能容你隨意貶低污衊!”
“那麼衣帶詔呢?”法正幾乎是在質問,“建安五年,天子密傳血詔予車騎將軍董承,召集天下諸侯進京勤王。如今過去僅僅三年,難道君侯竟已忘記?”
“在下不曾忘記陛下的苦難,只是目前力所難及。”孫策頓了一頓,反問法正,“孝直既然如此發問,想必已有斡旋天地補綴乾坤的奇謀。劉季玉有此濟世良臣,爲何數十年間卻從未奮武一戰,救黎民於水火,挽漢室於倒懸?”
“在下當然有計謀,只是這條計謀,天下除了君侯無人能爲。”法正微微欠身,“請君侯屏退其他人,在下將這條計謀獻予君侯。”
“在座各位皆是在下的心腹重臣,無需避諱。”孫策道。
法正擡首望向堂中屋頂的樑柱,默然不語。周瑜見狀,淡然笑笑,起身向孫策一躬,退出堂去,其餘衆人也隨後起身告退。孫策本想出言阻止,卻看到周瑜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多說。
待得堂中只剩自己與孫策兩人,法正方纔將視線從樑上轉回,不緩不急的道:“在下這條計謀說來簡單,就是請君侯發兵益州,取劉璋而代之。”
孫策言語間不動聲色:“在下惶恐。之前斥責我妄動刀兵的是孝直,現在勸說我征伐西川的亦是孝直,其中緣故,孰真孰假,還請孝直爲在下解說清楚。”
法正坦然回答道:“斥責君侯妄動刀兵是身爲劉璋臣子的本分,勸說君侯征伐西川是出於蜀中世族的考慮,這便是其中緣故。至於真假,在下身爲劉璋臣子的真心沒那麼真,出於蜀中世族的假意沒那麼假,請君侯自己斟酌便是。”
孫策聞言笑道:“孝直善戲謔,如此倒教在下難以斟酌了。”
法正搖頭道:“君侯心思機敏,如此說想必心中已有斟酌。”
孫策笑笑,不再隱瞞,輕輕叩著面前的案幾道:“孝直所說的是蜀中世族,還是蜀中士卒?”
“君侯果然敏銳。”法正恭謹的半跪行禮,“請君侯恕在下無禮之罪,有江東四族覆滅的前車之鑑,加之君侯這些年的雷霆手段,益州世族不得不審慎選擇自己的前途命運。”
孫策斜覷著法正問道:“益州世族的前途命運?在下看來,孝直手中的籌碼未必足夠令人心動,在下雖有賭性,卻不願以大博小,空擔風險。”
法正淡然一笑道:“劉璋雖然闇弱,卻絕非束手就擒之主。蜀中豪傑勇烈,謀士多智,如在下者,更是車載斗量,不可勝數。倘若走投無路,只能背水一戰,縱然君侯果敢過人,軍力強大,恐怕亦難在六個月內攻破西蜀,立馬成都。”
糧秣調度是機密軍情,即使軍中將佐也未必人人盡知,法正此時輕描淡寫的道出半年之期,孫策不禁暗暗吃驚,叩擊桌案的手也緩了下來。
“君侯不必吃驚,算出貴軍糧草幾何並非什麼難事,天下精通政務的不是隻有江東的兩位張先生。”法正又是一笑,”現在在下的籌碼是否足夠與君侯談談益州世族的前途命運?”
孫策冷笑一聲道:“在下從不受人脅迫,也不知如何在威嚇下與人談判。”
法正半跪行禮道:“在下豈敢威脅君侯,只是想換得君侯金口一諾。”
“換得?那便是交易了。”孫策一挑眉,卻不請法正起身,“既然是交易,如在下之前所說,要看孝直能否給出足以令我心動的價碼了。”
“益州雖然大致推算出君侯的糧草數目,但是終究無法確定,所以在下此行的目的不僅是問責,還負有刺探軍情的任務。在下所帶回的情報,將直接影響巴郡前線駐軍的攻防態勢。相信對比攻城,君侯更加傾向於陣前交鋒。”
“僅此而已?”孫策笑道,“這些稍嫌不夠,孝直可再添些。”
法正也笑道:“君侯是否太過貪心了?”
孫策攤手道:“在下原是漫天要價,孝直亦可著地還錢。有來有往,討價還價,纔算交易。”
法正撫掌道:“君侯果然精明。那麼巴郡的情勢只作爲訂金,若君侯收貨後尚覺滿意,在下另有川中城池奉上。君侯以爲如何?”
孫策追問道:“何處城池?”
法正道:“此事在下目前難以預知,不出意料應爲川北諸郡縣,以助君侯攻略漢中所用。”
孫策沉吟片刻,揮手令法正起身:“孝直請起。在洞悉我方軍情的情況下,孝直仍然能夠給出這樣的價碼,的確尤爲難得。那麼作爲交易,在下願意許諾保全益州世族——降則不殺。”
建安八年十二月,法正自江陵返回成都,帶回的軍情令蜀中朝野震動:孫策的軍糧足以支撐三萬士卒一年之用。雖然與之前的推測相去甚遠,但是益州衆臣還是被法正的分析說服了。劉璋聚集帳下智囊苦思三日,決定將駐防於建寧、雲南一帶的守軍精銳調往白帝城,抵禦孫策的進攻。相比於強悍的江東軍,那些躲藏在密林之中尚未開化的南蠻實在算不得什麼。於是自建安九年一月開始,僅僅一個月內,劉璋以調防的方式向白帝城增兵一萬餘人,整編之後,白帝城的駐軍高達兩萬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