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包上了,我和風荷相對無言。因為我們都無法為眼下的情況想出一點辦法。悲傷我們得接受,后果我們得接受,一切我們都無力改變。
這樣過了很久,風荷說:“我該走了。”聲音很低,我還是聽到了。我沒有回答,她就沒有走。安靜讓我們倆的感覺都特別敏感。
走廊里的燈光仿佛很虛弱,沒有生命力一般。我們坐在椅子上,挨著。我忍不住握住了風荷的手,她抓著我的手。我們緊緊地攥著彼此的手,這就是我們唯一的聯系一般,必須緊緊地抓住。
姐姐來了,沒有說話,盯著風荷。她眼里的仇恨就像千萬年難以融化的冰川。風荷低著頭不看姐姐。她沒有任何底氣面對姐姐,只是因為愛我。
過了一會兒,風荷放開我的手,到姐姐跟前跪下了,深深地跪下去。出了祈求,她也沒有什么辦法了。悲傷就這樣逼迫著她。
姐姐退了一步,說:“沒有用。你這樣沒有用。絕對不行。你還能求我什么?我媽只想讓你離開,永遠離開林福。你做什么都沒有,死都沒有用。”
那時我感到我的愛情和愛情的尊嚴,以及風荷的尊嚴,全都碎成了粉末,散在空氣里。我呼吸了那些尊嚴的粉末,吸進我的肺里,憋得我透不過氣。我起身想拉起風荷。
風荷不起,說:“求求你姐姐,替我說句話,求求你。我走到這一步真的很難。”她哭起來。“我就是想好好地和林福一起生活。”
拉不起風荷,我也隨她跪到了姐姐面前。愛情已被火化,化成煙塵飛散在空氣里,好像讓我們三個人都無法呼吸一樣。
姐姐轉身走了。她無法直面我們兩個人跪在她面前。可是她背對著我們說:“林福,媽媽的命只有一條。”
生命只有一次,愛情倒不見得只有一次,更別說愛人了。姐姐大約是這個意思。可是,媽媽僅有的一次生命就要“火化”我的愛情么?我的愛情和媽媽的愛本來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我的幸福。可是,僅僅因為風荷的過去,一切都對立了起來,水火不容。
姐姐走遠了,風荷起身,滿臉是淚,沒有對我說什么,也走了。她一定不知道對我說什么,一定好像對我說很多話,只是沒法開口。她只有離開。呆在這里,只有無盡的悲傷包裹著她。
我跪在原地,覺得別人的目光和冷風一樣,透進了我的心里,骨頭里。沒有的選擇的時候,我感到特別凄涼特別冷,像從溫暖的被窩里,赤.裸.著,一下子被揪出來,丟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每一個細胞都感到了寒冷,都冷了個透徹。
后來,我慢慢地走回手術室門前。門上的燈已經滅了,姐姐已不在門前了。我突然覺得媽媽已經離去了,恐懼讓我邁不動腳去找尋結果。我猜到了不好的事情,但我不愿相信,也不想去尋找答案。
隱約的哭聲更我心驚肉跳。我幾乎走不成路,向著哭聲找過去,找過去,似乎經過了很長很長的路,看到姐姐趴在媽媽身上痛哭。看到姐姐痛苦,附在媽媽身上,我癱在了門口不敢進去。
天堂與地獄之間僅僅隔著一層紙么?我不知道。我恨不得剛剛自己已經被撞死了。死的是我,也比讓我面對母親的死亡要好千百倍。我真的不能接受這個結果。這個嚴重的結果是我必須承擔的嗎?我的愛情的結局就是這樣么?我媽媽就因為我的愛情離開了這個世界么?
姐姐回頭看見了我,說:“你有本事讓媽媽活過來,我什么都答應你!你去問問你那個風荷,現在怎么辦?怎么辦?”她又趴在媽媽身上哭。我倒希望姐姐過來打我,把我打個半死,死了更好。
我滿眼是淚,看著躺在床上蓋著白布的媽媽,看著痛哭的姐姐,一切都那么無可奈何。我只癱在門口,不敢進去。
這是噩夢么?是噩夢么?如果是夢,我寧愿被這噩夢折磨一生一世,也不愿有面對這噩夢般現實的一天。我癱坐在門口,只癱坐在那里。從天堂落入地獄就是這種感覺么?
過了一會,醫生護士來了,對姐姐說了些什么,我也沒有聽到。仿佛一聲驚雷過后,我就聾掉了一樣,什么都聽不明白了。雖然,聲音還是聲音,我卻聽不明白是他們說的聲音什么意思了,那些聲音代表什么。
媽媽被推走了,我如木偶一樣跟著姐姐。太平間很暗,我看不清媽媽被放在了什么位置。我不敢進門去,不敢進去,不敢靠近,只呆滯地看著。世上怎么會有這么突然而來的悲劇呢?
我看著別人忙碌,自己極想置身噩夢之外,卻被悲慘的手拉進去,置身于忘不掉的噩夢之中。那噩夢就像無盡的迷霧在我周圍,我這輩子也走不出這迷霧了。
姐姐從太平間出來,拉了我一把。我無意識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跟上她。我就一個木偶,被無形的悲傷的絲線拉扯著,
跟隨著姐姐。可是姐姐回頭看我一眼,那目光就像一把剪刀,剪斷了那些絲線,我就失去了行動力。
他們都走了,我被留下來了,坐在門前。門被鎖了,在我想進去的時候。沒有人了,除了我,呆在這個生與死的告別之地。
我默默地流著淚,倚著門坐著。好像世間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一個剛剛因為自己的愛情失去母親的人。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有淚水帶著無盡的悲傷從心里流出來,源源不斷帶著悲傷流出來。時間也陪著悲傷走得很慢很慢,如一把鈍鈍的刀在銼我的心。在哪強有力的重銼下,我的心被銼成了粉末,像沙漏里的沙,流淌出來。
早知道是這樣,我死也不會愛風荷,更不會和她在一起,絕不會為她辯解。姐姐說的沒錯,“媽媽的性命有一條”。可是,可是,風荷是罪人嗎?她是罪人么?
我悔恨死了,卻不知道悲傷和怨恨如何發泄。這都怪我,是么?這都怪我是么?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該,不該的。可是現在,事情已經成了這樣子,我又該怎么辦?
風荷又來了。她明白出了什么事。她來到我面前,跪在了我面前,哭著。那是最誠摯的懺悔。
那一刻,我清醒了過來,說:“你跪我干什么?你沒有錯。你別跪我。我有什么可讓你跪的?你有什么錯?你一點錯都沒有。”
我推風荷,拉她,讓她起來。她不起,說:“都是我的錯,我怎么會沒有錯?我該什么都答應媽媽,什么答應她。”她哭起來,又說:“我不該那么刺激她。我不該說死也要和你在一起,不該說打死我也不和你分手。我該什么都答應她,什么都答應她。我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真不知道媽媽她會這么堅決。”
“能怪你什么?”我流著淚說,“我也刺激媽媽了。你刺激她,她只會生氣不會尋死。她是受了我的刺激才喝農藥。你不聽她的,她不傷心,也不會想死。是我讓她傷了心,是我傷透了她的心。她養了我這么多年,為我受了那么委屈,我卻不聽她的。她什么都想向著我,我卻不聽她的。”
那么我愛的人就因此而有錯么?想著媽媽,看著風荷,我只覺得所有的錯都在我的身上。這都是我不務正業貪戀美色造成的。
“姐姐呢?”風荷問。
“不知道。”我說,“可能在給爸爸打電話。”想起我爸,我更加害怕,就說:“你走,先別見我爸他們了。你們現在不能見面。我爸那個人,我也怕。”
“我不在你怎么辦?”風荷說,“我在這里,你爸爸有火沖我發。要打要罵我都愿意。我現在最擔心你了。都是我不好,讓你變成這樣子。最該死的是我,都是我惹得,都是我招來的。等你爸爸來了,我給你媽媽抵命。出了這樣的事,我也活不了了。”她靠近我,輕輕摸著我的臉。
風荷的話讓我的心很痛。推開了她,我說:“你走吧,我不想你在這里。你在這里有什么用?除了火上澆油,沒什么用。你解釋不了,也不說明白。你先走吧,他是我爸,不會對我怎么樣。”
“我走了你怎么辦?”風荷還是那樣問。
“沒有什么害怕的。現在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暫時顧不上你了。”我說,“你先走行不行?媽媽剛死,還是喝農藥死的,我真不想你在這里。你在這里真沒什么用。爸爸見了你也沒什么用。”
“他有火發不出你怎么辦?”風荷說道,“我只想陪著你,看著你,陪你過完這一陣子,我就走。我肯定不會讓媽媽死不瞑目的,我肯定不讓她在天上看著我們,一點也不能安心。”
我說:“爸爸萬一打死你,我怎么辦?我怎么辦?他脾氣那么暴,打死了你我怎么辦?你死了,我看著高興?你看我能活下去是不是?你非要讓我死不行?你趕緊滾,滾開!”
風荷呆住了,看著我,許久才說:“反正我不走,打死我正好。只要他不揍你,揍死我正好。我一點也不怕死。我把你留在這里我算是個人嗎?”
我罵了風荷,甩了她一個耳光,說:“萬一我爸打死了你,他也活不成了,我怎么活?你趕緊滾,滾得遠遠的。現在,我們不能在一起了,你明不明白?滾吧,滾了我也好活!”我說著,淚就掉了下來,真恨不得一頭撞死。
風荷還是不走,坐在地上陪著我,不說話。她就死了心要陪著我。她就認定了沒有她我爸一定會把我打死。
我也不想說話了,心想都死了算了,省得以后受盡煎熬,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了。以后怎么再活著,我的媽媽被我害死了。
姐姐回來了,看見風荷,沖過來就打風荷。風荷不躲不閃,任打任罵,不哭也不流淚。這是一種贖罪似的自我懲罰,借助姐姐的手來完成。好像姐姐每打一下,她的內疚和自責就會減少一分。
太平間沒有人來,于是也沒有了看客。我看著姐姐打風荷,就好像看見了爸爸在揍風荷。爸爸打我的景象出現在我眼前。
我抱住了姐姐,說:“你打死了她,你怎么辦?”我抱著姐姐到了一旁。
姐姐說:“我給她償命。”姐姐瘋了一樣和我糾纏在一起,非要過去打死風荷一樣。
“你滾啊,滾!滾!”我朝風荷喊,“你在這里干什么?趕緊滾蛋!”
風荷無動于衷,不理不睬。姐姐轉身劈頭蓋臉就打我,說:“你還向著她!你個混蛋,畜生,你媽媽都死了,你還鬼迷心竅,你還是不是人?你怎么不一頭撞死?你還活著干什么?丟人現眼!”她轉移了火力,全都向我集中了。我在她眼里就成了風荷。
風荷趕過來攔著姐姐不讓打我。姐姐就去打風荷。風荷就讓姐姐打,任其拳打腳踢,不躲也不閃。
我沒再去阻攔,頭疼得厲害。我自己都要站不穩了。
姐姐打得不輕,沒有留絲毫情面。我看著她們倆,想要過去,走了一步,突然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鼻青臉腫的風荷陪在病床邊。我看了她一眼,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地獄里。真不如就此死了,我就不用面對這一切了。
可是,我走了,活著的人又怎么面對?其實死的人還問活的人干什么呢?
“你以后不能撞頭了。你這頭一直撞,撞成傻子怎么辦?”風荷低聲說。
我苦笑了一下。現在我就是在地獄里,還有什么比這更糟的呢?“姐姐呢?”
“和你爸爸在一起。”風荷說,“我見過你爸爸了。”
“打你了?”我問,心提到了嗓子眼。
“沒事。”風荷說,“他讓我走。”她低聲說,“其他的他什么都沒有說。”
我明白爸爸的意思。我的心也落了下來。在我的記憶里,爸爸從來不是一個冷靜的人。現在,爸爸就這么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我的心很痛。這說明,這巨大的悲傷把我爸也征服了,讓他也在這無盡的悲傷面前無可奈何,一點脾氣都沒有了,只能默默地接受。
“你還要接著考研。”風荷說,“我還希望你能考上。考研不能半途而廢,你一定要考上。”她好像交代后事一樣。“我只向你提出過這一個要求,你幫我完成行不行?就算我求你,你一定不要忘了我的這一個請求。”她說的凄凄慘慘的。
我沒有回應風荷的話。她這種時候還要我考研么?研究生是為了幸福的人生才考的,現在還要為這悲慘的境遇而努力么?研究生能讓給媽媽活過來?研究生能讓媽媽接受風荷嗎?
“我知道你現在聽不進去,什么都聽不進去。”風荷無奈地說,“可你不能這樣子。無論是誰,都希望你能好。現在你媽媽雖然走了,可是她走的時候一定舍不得你。她一定覺得自己的死可以讓你好起來,生活會好好的,以后會很幸福。”
我想到了媽媽,心被扎了一下。媽媽已經走了,我再也沒有母親了。那個最愛我的人,給我生命的人,已經不在了。這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想,愛情真的那么重要么?我看風荷。我的愛人已經鼻青臉腫。我的心又被扎了一下。我們倆在這個世界上相親相愛,把對方當做重于自己性命的人。可是,這種深沉的感情卻讓我的媽媽離開了。
“你走吧。”我啞著嗓子說。這就是媽媽希望的結果么?我死也想不到媽媽會這樣走了。媽媽真的就這么走了么?我的淚水又涌了出來。
我想,這就是媽媽希望的結果么?媽媽用生命換來的結果就是這樣的嗎?這樣的結果在媽媽眼中真的那么完美嗎?這樣結果就能讓幸福嗎?
我閉上了眼睛,流著淚。也許更讓人傷心的是:媽媽也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她只是在嚇唬我,讓我做出分手的決定。可是這種情況不更讓人難以接受,悲痛欲絕呢?
“你真的讓我走么?”風荷問,“只要你不讓我走,我死也不走,誰也不能讓我走。我就是死也不離開。”她摸我的臉,輕輕地撫摸著,像媽媽的手在撫摸我。懷念更讓我心痛難安。
我閉著眼睛,無情地說:“你走,走吧。我們不要見面了。見到你,我就想到媽媽。想到媽媽,我就無法面對你。我相信你也有這種感覺。你說,將來我們怎么辦?”
風荷哭了,我硬生生地挪開了她的手。她愣住了。見我不說話,決絕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她開始向外走。
我流著淚,只能在心里說:“我愛你,我愛你風荷。可是,我不能繼續愛你了啊。”
那時,我的心和失去母親一樣疼痛。我死了一樣躺在床上。親情與愛情,我同時失去了。
為什么?為什么我還要活著呢?我還活著干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