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同一場戰役。這場戰役的勝敗可能取決定于一次戰斗,而其他的幾十幾百幾千的戰斗都因此變得無關緊要。因為,那些戰斗雖也是戰斗,也不乏戰斗的激烈和殘酷,但因為沒有決定性的意義而被歷史的煙塵掩飾,不會凸顯在人們眼前。
也許歷史對待人也是一樣的:歷史也被認為往往決定于被歷史銘記的人,而千千萬萬的普通人都成了群眾演員,配角都算不上。
雖然沒有那些群眾演員不成歷史,但后人只會首先記住那些歷史星空里的明星。那些明星像歷史的十字路口的指明燈,始終在十字路口閃爍著,標明了歷史的方向。
但是,我們把每一個人的一生都當做一部歷史來品讀,我們就會有太多的感慨,并不會比品讀《史記》《漢書》那樣的巨著少。
對于個人來說,某些重要的人生轉折就像歷史的十字路口。在那個十字路口,一些永遠不會被歷史記住的小事就成了人生十字路口的指明燈,表明了一個人的人生轉折。那件小事,也就成了人生中具有決定性作用的戰斗。
有時回憶高考,我覺得與高考的戰斗就是我最重要的一次戰斗。蘇云離開時,我人生最重要的戰斗就是與失戀的戰斗。同村長拼命時,我人生最重要的戰斗就是與村長他們的博弈。
也許重要的不是哪次戰役,而是人在哪個路口回頭望一望。
望到了什么,這就要看人處在什么階段什么位置,就像人們總結歷史的重要轉折一樣,是在唐宋總結秦漢,還是明清總結秦漢或者隋唐。
同村長他們戰斗的勝利并沒有讓我振奮起來,而是讓我更加消沉。在重要的時刻,我學到的知識沒有效用,而是我的性命起了關鍵的作用。
我拼的不是知識,這讓我更加失望于自己的學業,以及前途。在這世界上,我有能力做很多我不屑于做的事情,并且還會成功,那么我還要不要去學習呢?這是一個難解的難題。秀才和兵的故事是人類的悲哀。
那個夏天,很多時候,我都在想那個問題。這似乎與理想志趣沒有太多的聯系。這只是殘酷的現實。
這才是生活嗎?生活是什么?它也許就是你活著的每一秒每一分所包含的所有事情。事情是什么?連你每一次呼吸都是生活中的事情嗎?那么事情應該是什么?
我不是要探討什么是生活,而是覺到了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我的生活就是我還活著的分分秒秒所經歷的事情。理想不是生活,生活更不能成為理想。
所以為理想而生活的人總會被現實生活拉回地面,重重地摔在地上,砸一個坑,掩埋理想或者自己。
我若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會請律師為我家打官司。律師會讓我做什么?他會讓我去開各種證明,蓋各種具有法律功效的章,找齊各種鑒定,說法能夠說服法官的所有認證,然后我還要先交了律師費。
之后律師會做什么?他去完成交涉?成不成負責的會是我,而不是他。可是我哪里有時間、金錢、精力陪著律師工作,去完成他賺錢的工作呢?
我不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而是一個重重摔在地上,摔成只有一根筋的蠢貨。
暑假的頭一個月里,悲哀就像身體里永不消退的酒精一樣,讓我煩躁不安,胡思亂想,怨天恨地,妄自菲薄。我發現我的內心充滿了各種欲望,無法平靜。我不去上網了,上網也給不了平靜。我不看書,書也給不了我心靈的寧靜。我也不再想蘇云,蘇云已經離開我很久了,我憑什么讓她回到我的身邊?
我突然發覺自己想要得到很多很多東西,以前或許不是那么重要的東西。
想要金錢,我可以花錢的時候不再考慮自己的支付能力;想要權力,我可以擺平很多事情和很多人;想要完美的愛人,以后的人生我都會有美妙的甜蜜的夜晚。
可是,那些我全都得不到。我想要的,說出來,每一個都會成為天大的笑話。我憑什么擁有?我憑什么讓世界給予我那些呢?
可是,我還是不止一遍地思考我擁有了那些東西我會怎樣怎樣。如果有錢,我可以用錢砸死孫大興;如果有權力,我可像罵兒子一樣罵村長那狗東西;如果有愛人,孤獨無助的時候,我可以擁有撫慰心靈的安慰和甜蜜。
一切變成了“我”,“我有”,“我可以”,“我會”,等等,各種無法達成的欲望占據了我的心,沖擊著我的心。
我的欲望和要求成了我頭腦的中心,是非對錯全都像霧氣一樣被吹散了。對此,我一點也不慚愧。
我變壞了嗎?我有時候也會心驚地看清了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但更多的時候,我沒有覺得我變壞了,只認為自己只是會生活了,變得成熟了。我怎么會變壞呢?我不去害人,只是要自我保護好自己,只是要好好地保護我自己和親人,只是要讓自己不會害怕別人的算計。
我錯了嗎?從
個人角度來說,我只是要自己生活得更好一點而已。
這樣的結果的確讓人非常沮喪,讓我有時會覺得不認識自己了。但是想一想多少披著羊皮的狼都活得很好,尋歡作樂,驕奢淫靡,我,林福,一個沒有多少才華和背景的未畢業大學生,指望什么過的好呢?我有那么多的欲望也是正常的。
走在大街上,看著車來車往,我卻走路走得滿身臭汗疲憊不堪,當然希望自己有一輛汽車。在清涼如秋的超市里,看著燈火輝煌下琳瑯滿目的商品,我也渴望自己刷卡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站在豪華優雅的餐廳外面,我也希望自己從容地走進去,不用算計菜單上的價格和自己錢包的厚薄,點幾樣自己喜歡的菜肴。
是的,我的生活在各種無法達成的欲望沖擊之中變得一片混亂。可是,我怎樣才能得到呢?難道那些都要以命相搏才可以嗎?想到這里,我就頭疼,疼得要命。
也許我應該做一個過把癮就死的黑幫老大?既然我沒有上輩人給我的權利和金錢的積累?
變壞的心思我就是有了,但是我還是有接受不了的事情。
有時看著姐姐姐夫忙忙碌碌,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愿那么辛苦地做一個機械的生意人,賺著消耗自己的人生的錢。那樣只有錢沒有生活。
想著同學還像高中那樣復習往上考研,我也不想要如機器般取得的學業成就。那樣,人只是一部復印機,沒有頭腦。連頭腦都沒有了,做什么人呢?
看著那些蠅營狗茍的人,我更不想自己會因為蠅營狗茍而富足享受。那樣只像一只蒼蠅,雖然勞苦,卻永遠不會招人喜歡。
我還丟不掉自己的一點點清高,或者尊嚴。即便一生都得不到,我也不會活得無恥。黑幫老大,只是一個美麗的笑話。
但是,這樣期期艾艾下去,我也難保自己不會變成蠅營狗茍的人吧?
也許我就是一個懶惰、膽小、自私的人?我不愿承認自己那么猥瑣,可也不能為自己的高尚找到證據。我做過什么讓自己自豪的事情呢?
在記憶里,做的最高尚的事莫過于因為風荷被別人調戲而出頭,我被流氓捅了一刀。還有就是:我為蘇云背了一次黑鍋,讓蘇云有了療傷的時間。
可那兩件事,我有什么底氣向別人說:那是我高尚的證據。挨刀是因為我去了紅燈區;背黑鍋是因為我貪戀著蘇云的美麗。除此之外,這兩件事還能表明什么?或許我有一個優點:犯擰的時候不怕死?
有時,我也不免思考我的前途。我的前途在哪里?
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我找不出結果。爭奪宅子的事情讓我更加消沉。在消沉中,我覺得自己的將來不會有什么出息了。在姐夫的店里幫忙,有空了,我就去五十一號五十二號那里看一看。
兩家店都關著門,門口留下了一些零星的垃圾。這里看不出曾經出過震驚全城的兇殺案。
看著這尋常的地方,我想象著五十一號的男人以怎樣的心情去殺人。怎樣的心理讓五十一號的男人做了自己一生做夢也想不到的瘋狂的事情?
他心里是怎樣想的?他明明知道自己會因此賠上性命,還要去殺人。他在想什么?面對死亡,他還是要去做。他是真的就奔著殺人的目的去了五十二號的店?
他僅僅打算表示一下自己的強硬,要恐嚇一下五十二號的人?他只是要表示:“你們不要欺負我了,我也不是好惹的!你們欺負我,也要想想后果!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他是不是恐嚇不成,卻對自己恐嚇別人之后要來的五十二號的報復恐懼不已,才采取了進一步的行動?
那種恐懼讓他想到了毀滅對方。因為平時他不曾恐嚇對方,對方也許會適可而止。而這次,他反擊了,卻更害怕對方的反攻!于是,他想到了毀滅對方。
當被砍的人倒下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在恐懼中做了最恐懼的事情?明白了這一點,他才因為更大的恐懼把自己的生命也了結了?因為他實在害怕對方的反攻,因為這次真的是他做過了!
那種恐懼一定壓迫著他,讓他無法相信自己還會活下去。他只有死,才能不用面對將來的一切。
所以,他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妄自推測著五十一號的男人如何走上了絕路。我想如果村長和孫大興在我家里向我沖過來,拿著菜刀的我也只有砍人了。
失去了菜刀,我肯定會被揍得很慘,像一條被逼入死胡同的狗一樣,任人亂棒打得半死,被人踩在腳底下。
或者,他們沖上來,我一揮刀,他們就抱頭而逃,那就算我幸運。他們真的和我拼命的話,我肯定兇多吉少。我手中的菜刀并沒有多大的殺傷力。打架砍人也不是我的強項。我的武功并不高強。
在對峙的時候,我僅僅希望于他們不敢和我拼命。那是一次賭博,好在是我賭贏了。否則,我就害了我的親人,也害
了自己。或許,我有一些欣慰的就是:我可能真的砍死一個混蛋,有墊背的。
五十一號的男人一定沒想去賭一把,否則他定會去找有決定權的五十二號的男人,而不是奔向了五十二號的媳婦和小孩。也許我前面的猜想錯了。
五十一號的男人就是去報復的,就是要同歸于盡。那種在歲月中沉積下來的恨讓他不想再忍了,一起死了算了。可是,多年的被欺壓,他沒敢去找五十二號的男人。即便是拼命,他還是膽怯!
他最后自殺了。
他會抱了必死的決心去五十二號嗎?我又在想。他是在想:“我不活了,你們也別活了。”也許他怕殺不了五十二號的男人,只有去找五十二號的女人和孩子拼命。
可憐的弱者,永遠是強者的犧牲品,無論是五十一號的男人還是五十一號的女人孩子,都是弱者,犧牲品。
如果我當時被村長和孫大興打死,或者我把他們砍死,我都會失去我的生命,給我的親人帶來深痛的傷恨。他們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呢?我算是陪葬?
事情就是這般奇妙。弱者做錯事情的時候,得到保護的卻變成了強者,懲罰的是弱者;強者做錯的時候,受到傷害的是弱者,得到保護的卻不一定是弱者。這不是很奇妙嗎?
當冷靜思考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內心的恐懼像潮水一樣涌上心頭。如果我因為沖動年輕付出了代價,那么現在會有人會像我在五十一號和五十二號這里思考我的人生嗎?
我沒有那樣的下場,只是因為我走了狗屎運。五十一號的男人運氣不好,只有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同情五十一號的男人。我想對他說:“你選擇了去報復,為什么還要自殺呢?你為什么不勇敢地去自首?你為什么不勇敢地殺了人之后接受法律的審判?你勇敢地面對這一切,即便是愚蠢,也算是一個英雄。”
也許,我想,他會回答我一句話:“我害怕,你明白嗎?”
是啊,我事后也害怕。同時,我還害怕于律師上告的繁瑣與無功,才選擇了沖動簡潔的方法。
恐懼是人最大的敵人。人窮其一生,不都是在躲避恐懼的追趕么?對死亡的恐懼,對貧窮的恐懼,對疾病的恐懼,對權力的恐懼,對空虛的恐懼,等等,人就是在窮其一生的心血對付種種恐懼,仍不免于死在恐懼之中。
如果鬼魂仍在,五十一號的男人會不會對我說:“我真想我沒在這里做生意。可是,不在這里做生意,我怎么養活自己一家人?”可惜人生不能隨著時間假設,更不會隨著抱怨悔恨而改變。
那時,我想人生就是悲觀無趣的。我無法對別人說出我的思考。別人在我看來,要么太過于樂觀與積極,要么過于麻木和不屑。
我還發現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是那么困難。明明是丑惡的,有的人反以為美,并且唯恐天下不知。
我想如果那是真的笨蛋,以丑為美,以惡為善。如果耐心規勸,笨蛋也會明白并且改正。如果不是笨蛋,那么即便是如來佛祖也不能使其醒悟。
所以,人們會說睡著的人好叫醒,沒睡著的人叫不醒。有時我想,要么我是頑固不化的人,要么別人是冥頑不靈的人。
在我看來,我是對的。那么在別人看來,我就是沒睡著叫不醒的人。所以,我拒絕向人述說,向人表達。人與人的相互說服和理解真是太難了。所以,不表達也許會相安無事。
可是,人怎么會老死不相往來呢?
我煩惱地想,在五十一號五十二號徘徊。我倒想與別人老死不相往來。可別人不會,尤其是強者。沒有了與弱者的往來,也就沒有弱者之分,強者還有意義嗎?另一方面,重要的是我找不到一個那樣的地方。
走在人群中,我有時感到特別悲哀。人與人沒有一點距離,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就難免相互碰撞。五十一號和五十二號的人不就是撞著碰著,突然玉石俱焚了?
也許對峙的那一天,我與村長雙方力道上有個不小心,不配合,我們也就同歸于盡了。五十一號和五十二號的人力道很配合,一下撞到了要害,碰得粉碎。
可是人生在世,你怎么才能讓每一次碰撞都拿捏好力道,以免于玉石俱焚呢?也許人人都應該以相互平行的軌道運行。
于是我笑了。那不可能是理想,而是幻想了。
如果人人相互平行,那么我與蘇云的愛情也將沒有存在過。人與人沒有了交集,世界也就會自取滅亡。世界的存在就在于碰撞。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一個真理:相互碰撞是人的世界的本質。不過,誰能讓碰撞比較客觀柔和一點?那能實現嗎?沒有碰撞,哪里有侵害?沒有侵害,哪里有差距?沒有差距,哪里有強弱?
突然,很多東西涌入我的腦海,我不能想下去了。想下去,也許我的人生真的就沒救了。
有時,我死的心都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