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人壓抑的氛圍中,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安葬了母親。葬禮是在悲傷壓抑的氛圍里舉行的。整個葬禮我都是那個抬不起頭的人,都是最受關(guān)注的那個人。人們看到我,就是想看到我的心情是怎樣的。
其實我是痛不欲生的,可是媽媽的葬禮我必須堅持下來。我是她的兒子,是她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的延續(xù)。這就是我的責(zé)任,媽媽深厚的母愛的結(jié)果。這里沒有對錯,只有悲傷,只有懺悔,只有痛苦。
葬禮期間爸爸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也沒有罵我打我。我明白爸爸的心思。喪事完成的那天夜里,親戚朋友都走了,我聽到爸爸在自己放房間里哭泣。
那哭聲像重重的石槌在敲打我的心,也像巨大的鳴鐘發(fā)出的聲音,震動我的心。我沒有勇氣走進爸爸的房間,給他一些安慰,就如同爸爸也沒有勇氣打我罵我一樣。
我們都無法直直地面對母親去世這件事,尤其是我,或者是爸爸。這就是親人之間的傷痛,傷痛中巨大的忍耐。
那一夜,我始終透不過來氣。
第二天早上,爸爸出來,看了看我,說:“你能行的話,以后混個人樣,也對得起你媽媽。”他沒有讓我回答就走了。
我在家里坐了一整天,不知道要做什么。和爸爸一起出車的王叔打電話說我爸出車走了。我也沒法呆在家里,晚上就走了。
我徒步走走向城里的車站。我想一直走下去,不停地走下去。不停地走,我才覺得自己有活著的感覺,生命的存在感。我只有走才能忘記我的哀痛,讓自己喘一口氣。
夜色黑蒙蒙的,不似城市那般燈火閃爍,但遠處還有點點星光,像頭頂上的星星一樣。我在看不清的路上走著,慢慢地走著,在緩慢的腳步移動中感覺自己虛弱的生命。
我看不清遠方,只覺得這黑黑的路會讓我無窮無盡地走下去,永遠也走不到盡頭。這就是我媽媽所希望的嗎?我仿佛在悲慘的包裹之中,如被廣闊無垠的如迷霧一樣的悲慘包裹著。我只有不停走,才不致于被完全吞噬,雖然好像窮極一生也走不出悲慘的包裹。
可是,我只有不停地走下去,才感到自己還存活著。可是,活著對我來說,還是那么重要么?活著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為誰活著才是重要好的,我想。
我沒有自殺的勇氣,害怕自殺對活著的親人的傷害。經(jīng)歷了失去母親的哀痛,我不能讓我父親再次體會失去我的哀痛。他沒有打罵我,就是說明他不想失去我。
我只有活下去,就如同明明知道走不出這黑夜似的悲慘,還要不停地走下去。也許這就是我人生的狀態(tài)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只要爸爸還活著,我想,都是為了爸爸,那些活著要做的事情也要去一一做完。兒子該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全都做好。
我已經(jīng)對不起媽媽,對不起風(fēng)荷,對不起自己的愛情,卻不能讓爸爸活在沒有希望的悲慘世界里。這一夜,我可以走到城里,也就一定可以讓爸爸再度幸福地充滿希望地活著。這是我唯一可做的事情了,我想,風(fēng)荷我已經(jīng)無法面對,媽媽去世了,姐姐無需我做什么。當(dāng)只有那一點事情可做,人生就注定已經(jīng)徹底失敗了。就算以后都活在失敗里,我也必須那樣活著,只為了去世的媽媽,離開的風(fēng)荷,活著的爸爸。
其他的,還有什么呢?一切都似這黑黑的夜,沒有任何別的色彩。
那一夜,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好像麻木了,不知疼痛疲憊,只有心里充溢著悲傷。悲傷是最好的麻醉劑。
到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到了城里,到了石山汽車站。那時,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呼吸都很困難。車站冷冷的,連個值班的人都沒有。這就像我的世界,只有一個我,一個悲傷的我,其他的都已經(jīng)不存在。
我坐在花壇邊上,看著偶爾駛過汽車的街道,感覺悲慘暗淡了許多。我想我可以讓爸爸活得好,活得有希望,自己有那樣的毅力。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生活必須改變。過去的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的我只為悲傷活著。
這就是我的人生,今后的生活。
我在花壇邊坐了好久,太用終于露了點臉。那紅紅太陽雖然不甚溫暖,卻讓冷清暗淡的氛圍退去了。光明給人的是無形的鼓勵,可以照進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似的。
我發(fā)現(xiàn)賣早點的已經(jīng)開始做生意了。我看著小攤主對我微笑,喊道:“過來吃點吧,我看你半天了,一動不動,有什么事?”我
想對他笑笑,我卻笑不出來。不過我打算接受她的建議,去吃點東西。我還得活下去。
吃了點東西,又坐了半天,我才去買了車票。坐在車上,我很快就睡著了。那一路,我竟然沒有做夢。也許因為我沒有夢想了吧,連噩夢都沒有了吧。現(xiàn)在,什么夢都沒有了。
醒的時候是乘務(wù)員叫醒了我,已經(jīng)到了春水。我出了車站,招手叫了出租車。我沒有回到出租房,直接去了宿舍。我也不能面對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曾經(jīng)有過兩段幸福的地方,像永恒的家,永遠回不去的家。我已經(jīng)被幸福放逐,流落在荒野里,只有孤獨和痛苦。
我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在辦葬禮的時候,劉明和梁寬幫我退了房子,收拾了東西。他們沒有說風(fēng)荷的情況,我也沒有問。我和風(fēng)荷好像陰陽兩隔似的永遠分手了。
這樣的分手才是最好的分開。我不想有任何的牽扯。藕斷絲連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傷害。那樣的話,我們誰也無法走出悲慘的籠罩。
回到學(xué)校,我一連躺了兩天,才算有了些生活的氣息,就回到了學(xué)習(xí)之中。我心已死,才能平平靜靜地學(xué)習(xí),其實說死寂地學(xué)習(xí)也不為過。那時,其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知道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也就足夠了,其他的都微不足道了。
劉明試圖勸我,但他也明白我母親為什么會死,也就沒有深勸。有些悲傷并不是道理就能夠消除的。
梁寬不明就里,嘲弄我,開我的玩笑,我也不理會。他以為我被風(fēng)荷拋棄了,就像蘇云拋棄我一樣。
我沒有辯解。我是一個出家人,對任何事情都不再關(guān)心。塵俗的一切都已經(jīng)了斷。是的,只有這樣的我才能活下去,才對得起死去的和活著的人,我想。
姐姐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她說:“你沒事吧?”語氣就像深秋的風(fēng)。
“沒事。”我答。
“你見她了?”她問。
“沒有。”我平淡地說,一點也沒有激動。
“你要考研,讓媽媽可以安心。”她說。
“我知道。”我說。我想媽媽真的可以安心么?這就是我的幸福嗎?不過,我也不想爭辯什么。現(xiàn)在我還爭辯什么呢?
“你知道,你是爸媽的驕傲,他們一直都以你為豪。他們就指望著你給咱們家爭口氣。”她說,“上次姓孫的欺負他們,媽媽說要不是顧及你,早和姓孫的拼命了。她覺得以后你會有出息,得為你著想,他們得活著,好好活著。你有出息,媽媽才覺得活得值。她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希望你能有出息。她害怕你有壓力,不和你說。沒想到你卻拿著自己一輩子的事犯糊涂。”
我“嗯”了一聲。這些就是媽媽拼死也要阻擾我愛風(fēng)荷的原因么?
“你要明白,以后好好干,活出個人樣來,給咱媽看看,給那些看不起咱爸咱媽的人看一看。”她說,“媽媽在上面看著也高興。你要是還在意媽媽,你就真的好好干,混個人樣出來。”
“我知道。”我說。我只得那樣說。
“以后爸爸也不會干涉你的生活。他說一切隨你,他操不了那個心。”姐姐冷冰冰地說,“你自己看著活吧。”
我聽著,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嗯”了一聲。他們傷心,我也傷心,一片灰暗之中,以一雙灰暗的眼睛看著天地間的一切灰暗。我不知道自己的意義在哪里。如此的人生,我的生命還有自己的意義么?
姐姐說完,就掛了手機。我想她還在怪我。我又何嘗不再怪自己呢?可是我只有保持靜默,像靜坐抗議的人一樣,對待自己的人生。
宿舍里異常無聊。舍友們除了打牌談情說愛,也沒有什么可做的好事。沒有理想的寂寞青年,有什么好做的呢?如今,我連那兩項生活內(nèi)容也免除了。
我除了看書就是靜坐發(fā)呆。他們調(diào)侃了我,我也一笑置之。我就像一團虛無的空氣,可以存在,也可以無形。
那樣的生活,自習(xí)室成了一個平靜的港灣。在這個港灣里,誰也沒有功夫調(diào)侃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靜止在自己灰暗的世界里。也許,我得了自閉癥,我從不和別人主動交流,包括劉明、方子羽和梁寬。別人也這么認為。
我只是覺得誰與誰都沒有交流的必要。我就這么活著,挺好的。與別人交流,對我來說成了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好像殺了我一樣,讓我痛苦不堪。也許在內(nèi)心深處,我是在害怕別人知道我的事情,怕別人詢問。即便是沒有交流,我有時就覺得誰都知道的事情,在什么地方,我都無地自容。
那時,在自習(xí)室里,我還可以看到林容和蘇云。我想林容還是沒有看上梁寬,卻沒有問林容為什么沒看上。林容不說,我就沒有興趣問,更沒有心情問。我排斥與人交流,對蘇云也是如此。她有幾次想都想和我談一談,都被我忽略掉了。
“有什么好談的呢?”我想,“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當(dāng)下沒有什么可說的,未來誰知道會怎么樣?不是,我知道我的未來。我的未來就是沒有自己的未來,只有我爸爸在我生命的盡頭盼著我走過去。我只為他在行走,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剛剛就吃了
相信未來的大虧。我最不想和別人談的就是未來。
我的生活就像一只無聲無息的鐘表在走動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永遠不會走出那周而復(fù)始的軌道。
那樣也挺好的,一直風(fēng)平浪靜,直到永遠,或者老死。
梁寬終究是忍不住問我:“林福,你真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昨天我見風(fēng)荷上你的游戲號了。我問她你們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說話。你們到底怎么樣了?你們倆真的比一瞬間就消失了更讓我覺得可怕和好奇。”
我只是沒有感情地笑笑,沒有回答。我怎么回答呢?我們結(jié)束了,在我媽媽的生命面前,無可奈何地結(jié)束了。今后,媽媽的影子會始終橫在我們之間。
梁寬就笑道:“你小子被甩了是不是?我就知道風(fēng)荷非你小子的池中物,你養(yǎng)不住。你看她的容貌,那可是極品,真正的萬里挑一,傾城傾國。你一個窮小子,肯定養(yǎng)不住。你說,她跟了誰了?你不會連她跟了誰都不知道吧?”
我還是笑笑,沒有絲毫的表情。隨便猜去吧,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什么都沒有了,我說什么,辯解什么,還有用處么?
梁寬問:“你把她甩了?玩膩了?你小子不像這樣的人啊!不會真的是你把她甩了吧?你小子陳世美?你覺得自己是大學(xué)生?她配不上你?她和你沒有共同語言?你還是想找一個蘇云那樣的?做人家的乘龍快婿,一步登天?”
我仍舊笑一笑,不置一詞。往事對我都是過眼云煙,對局外人還有什么必要的說明呢?我僅僅關(guān)注我封閉的生活。我在蝸牛的殼里,自由自在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不會感覺束手束腳。殼外的世界才會讓我茫然不知所措。
在那段日子里,我成了一個影子。別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但不會知道我在想什么,因為我?guī)缀醪槐磉_什么。我的心只有一個人才能激起波浪。可是一個多月了,那個人沒有打擾我自閉的生活。我想她不打擾我和我不主動打擾她是一樣的心情。她希望我能夠幸福,能夠忘記她,抹掉她留下的痕跡,重新開始生活。我也希望她忘記我,抹掉我的痕跡,能夠開始生活,能夠幸福。
其實,我們誰也都明白,以我們相愛的心,都知道,那是癡心妄想。如果誰主動說:“我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祝福我吧。”那么,時光一定就可以倒流,一切將因此改變。
那時,我們的確會有那樣的心,也會以死了的心思念彼此,默默地,悄無聲息地思念彼此。
有時,我會長久地想那個人在做什么,生活的怎么樣,回憶與她的往昔,品味過去日子里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過去的點點滴滴像湖面上的陽光閃著明亮的光芒,可以清楚地看到。可是每當(dāng)我燃起去見她的愿望,陽光就不見了。那閃光的湖面立刻被黑暗籠罩,沒有一絲光亮了。媽媽死亡的陰影籠罩了全部。
我想風(fēng)荷不聯(lián)系我也是同樣的心情。
可是無論回憶多么明亮,當(dāng)前多么灰暗,我也禁不住我的思念,禁不住那些漂流在內(nèi)心最深處的思念。
隨著時間的遠去,我的思念也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強烈。可強烈頻繁的思念都無法逾越失去母親留下的巨大黑洞。那黑洞會吞吃一切思念引起的愿望。其實另一方面,無論多么渴望逾越那個黑洞,我也不會做任何的嘗試。這才是最深沉的傷痛。風(fēng)荷也是一樣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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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風(fēng)荷還是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還好嗎?”那三個字讓內(nèi)心的悲傷翻騰起來,淚水差點流了出來。這就像得到了失散幾十年的親人的音訊。然而,我卻沒有回復(fù)風(fēng)荷。我很想很想給她回一句:“我正在復(fù)習(xí)考研。”
可是,我沒有回復(fù)。媽媽在那個地方會不安的。雖然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可我總覺得媽媽在我身后看著我,雖然我也常常覺得風(fēng)荷還沒有離開自己。
可是,我能怎么辦呢?傷害過,再去傷害,都是我不愿再做的。
這些話,無法明白地說出的話,我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轉(zhuǎn)化成默默地祈禱,祝福我愛的人。我就是那只周而復(fù)始的鐘表了,風(fēng)荷還可以做自由自在的鳥兒。
思來想去,我愚蠢地讓劉明給風(fēng)荷發(fā)一條短息。劉明那小子把信息也發(fā)給我了一條:“林福說他正在復(fù)習(xí)考研,讓你也好好生活。”
我看到短信的時候,心里酸酸的。我明白劉明的目的,想要用針扎我一下。可即便扎痛了我,我又能怎么樣呢?我即使痛死,也不可能卸下壓在心口的巨石。
正當(dāng)我難受的時候,風(fēng)荷打了我的手機。手機只響了半聲,也許沒有半聲,就沒有聲響了。我盯著手機,看了半天,也沒有鼓起勇氣拿起手機回過去。
算了,該斷就斷的徹底一點,如殺人一樣痛快地一下子,別使其半死不活地有口氣受罪,我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