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在服裝店里,我們依偎在一起。我親了一下風荷的額頭,她眼里的淚水流了出來。關懷會加重傷痛。孤獨或有毅力忍耐,關懷只會加重依賴。
風荷平靜了一下,接著說:“上初中的時候,我幾乎沒花什么錢。每個月二十塊錢我基本上都不花。可是我爸媽仍見了面就數落我,說別人家的閨女都能幫助家里了,就我還在吃閑飯。我就想,將來一定要學好,到大城市,掙很多很多錢。我一定要爭口氣。”
“后來呢?你初中上完了嗎?”我問。
“上完了。”風荷低聲說,“初中畢業他們又不讓我考高中。老師就做他們的工作。我爸說不要錢也不上,人家的閨女都掙錢了,一個月往家里寄錢,寄多少多少。初中的校長說只要我考上市一中的正榜,學校就每個月給五十塊錢的生活費,并且去一中給我報貧困生,免學費住宿費,反正不要一分錢。我爸那才勉強松口,還說:‘你肯定考不上,去丟人吧你!咱們鄉幾年才考上一個市一中,你有那命?’就那樣,我才參加了中考。”
她說著,笑了,笑得有些羞愧似的。這笑是羞于提起自己的父母。是啊!怎又會有這樣的父母呢?不支持也就算了,他們還要為難打擊!
我想我只見過不愛學習的同學,沒有千般阻擾孩子學習的爸媽。家長千方百計地讓學生學習,創造一些條件配合,學生卻始終排斥,不肯刻苦努力。我說:“我真丟死人了。家里全力支持我,我倒混天撩日,不務正業。和你比起來,我真是無地自容了。”
風荷沒有接我的話,繼續說道:“還好我考了全市第四名,考進了市一中。那時我的成績還是挺轟動的。我們初中的學生還沒有考進過前十名,可能前一百名都沒有。學校還特意給我發了獎金。那時候我覺得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想如果不是我的條件太差,我肯定考得過那些城市里的學生。我小學的校長也很高興,給我二百塊錢。”
“那個小學的校長真不錯。”我說。好老師并不一定高知識水平的教師。教師道德為先,學識第二,能力第三,功力之心最不該有。給教師績效,就是要把學生當做產品來制作嗎?
風荷笑著說:“我的毛筆字就是跟他學的。我想過很多次,他是我爸爸該多好,不知道想過多少次。”美麗的回憶一閃而過,她接著說:“高中開始我就住校了。學校不要我一分錢,一個月也給我五十塊錢的生活費。那時候,我覺得老天爺真的很照顧我。我發誓一定要變成一個有用的人,再也不要別人的幫助,而是能幫助別人。”
她停下了話頭。青春的熱血可以蘊藏很多很多夢想,只是再回首就已經不堪回首了。就連我這般不學無術,初中高中時也做過懸壺濟世、與子偕老的美夢。青春熱血志在國家天下,而現實青年就往往拘束于衣食住行了。
“你高中的成績一定也很好。”我說。我想就憑風荷那般聰明,成績好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我就是那樣努力的。我每次都是全校前三名,而且年齡最小。老師們都喜歡我。”風荷說,“高中三年真好。那時候我真是無憂無慮,每天只是上課學習,所有人都對我很好,每天沒有任何煩惱,除了回家的時候。每次回家,我都像做惡夢一樣,被他們諷刺挖苦,根本不看我的成績,就把我說的一文不值,廢物垃圾,和那些打工掙錢的閨女比起來。”
“你高考了嗎?”我問,“你是零幾年高考?”
“零二年。我上的大學比你上的好多了。”風荷開玩笑般自豪地說,“高考成績一出而來,我就成了我們那飛出去的金鳳凰。我選了上海上大學,沒選北京,你知道為什么?其實那時候自己挺幼稚的。”
“為什么?”我真想不出什么幼稚的原因,非要選擇上海上大學。
風荷笑了,說:“說起來很可笑。我想上海市南方,穿衣服便宜,會省很多錢。”她說完還是笑個不停。幼稚與天真真的和智商學歷無關。
我也笑了,說:“你真是個人才。”我想問:“后來怎么沒上完大學?”我沒有問,就等她說,讓她把想說的都說來,不想打亂她。我對她的愛在她的訴說中極速成長起來。
風荷說:“我去上大學,家里一分錢都沒拿,甚至連我的獎金出了我的學費,剩下的都給我三哥定親了。我們那個小地方考一個名牌大學很稀罕,所以村里,鎮里,鄉里,縣里,都給了不少的獎金。我就那樣上了大學。進了大學,什么都靠我自己。幸好別人都肯幫我。第一年我過得還不錯。春節我沒有回家,暑假也沒有回家,都在上海打工。結果就在大一的暑假,我的大學就完了。”
“怎么回事?”我想故事到了核心部分。我猜想著:風荷是一個迷失的女大學
生,還是家里出了什么問題?她的學業不會像我一樣的。她沒有馬上說,我就猜測著故事的情節。有一點是不會錯的:一定和錢有關。
任何墮落與高尚都與金錢財富有關。不過那好像也不對。那時我就又想起了蘇云。蘇云是為了程龍家的錢才回到程龍身邊的?可是她的行為是墮落嗎?我不知道為什么想到了那個問題,禁不止嘲笑自己還在自作多情。她還是在我心里流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許永遠忘不了抹不去了,我看著風荷,心想,即便現在我有了風荷,深愛著風荷。
風荷先笑了笑,說道:“那時候,我還是很天真。暑假一個同學說夜總會當服務員工資高,讓我晚上和她一起去夜總會打工。那個夜總會是她的一個表哥開的,很安全。那樣我就可以做兩份工作了。我想那種地方,在上海那個大地方,滿大街都是警察,還有同學的表哥保護,只要我自己站得直,有什么可怕的?何況我還和同學一起,相互照應相互幫助。”
“結果還是出了問題?”我問。
風荷說:“是的。同學的表哥也是一個壞蛋。他把我們倆騙到包間,騙我們喝酒,我們不喝,就讓我們用礦泉水替。那水下了藥,我們不知道就喝了。幾個人把我們倆**了。我們要告他們,他們就關著我們不放。我們倆商量先順著他們點,然后找機會跑出去報警。”風荷回憶著,臉色神情漸漸凝重起來。那痛苦不堪的往事又在扎她的心。
“也許就該我上不完大學。我們那天剛進包間,偷拿了一個男人的手機要報警,警察就進了。他們掃黃打非,把我們倆也抓了。我拼命解釋,可是警察就是不信,反問:‘抓了現行,你有什么好說的?’嫖客和夜總會的人都指認我們倆一直都是小姐,就是在他們那里掙錢的。警察嚇唬我們老實交代。我同學就怕了,認了。我還是找警察解釋。我不能認啊!我上學多么不容易,我怎么能認?我和他們哭鬧,他們就定了我反抗執法。他們說:‘像我這種不要臉只要錢的大學生見的多了。’我那時候都快被他們逼瘋了。”她說著,淚流滿面。無助是悲慘最好的放大劑。
“你那個同學呢?她后來怎么樣了?”我問,有人分擔,不幸就不會那么濃厚凝重。
風荷說:“她那個表哥是她自己認的,根本沒有什么親戚關系。后來派出所把事情通報給了學校。那都是我鬧得厲害,他們就是要治我這個頑固的學生。學校知道之后,就把我們倆開除了。”
“學校真的把你們開除了?”我問。學校在那種時候總是很絕情,表示自己很正直清白嚴肅,我想。其實,正直清白嚴肅,最終的目的就是趕緊撇清關系,別沾了臟水。
“是,派出所把我們倆的性質定的很不好,尤其是我。反應到學校,讓學校很沒面子。我被開除了。我當然接受不了,可誰也不聽我解釋。他們反而說原來我的學費就是那么來的。我覺得什么都完了,想死了算了,我以后怎么做人啊!學校里一下子害怕了,就通知我家里來人接我。”風荷止不住淚水,“我家里人見了我更不會理解我。可是我沒有地方去,就跟著回家了。回到家,我爸一頓差點把我打死,說我把他祖宗八輩的臉都丟光了。”
那種困境,我想想就覺得無法忍受。那時,風荷該怎么面對所有的人?她本來是飛出去的金鳳凰,卻背負著那樣的恥辱和委屈回家了。她能面對哪個人?她誰都無法面對,雖然她是一個受害者,是一個無辜的人,尤其是家里人也不支持她。“你在家里呆不住就出來了?”
風荷說:“剛開始,我沒想過再出來。我根本來不及想將來怎么辦,我的爸媽就想把我嫁給一個三十多的男人。我那樣的情況,他們說嫁不了什么好人了。我不愿意,就跑了出來。在車站,我碰上了玲姐,就跟她來了春水。”她沉默了一下,接著說下去,“剛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要做什么。玲姐做小姐,來錢容易,就勸我掙幾個錢,自己先享受,再攢幾個錢為將來做打算。這年頭沒有錢什么都不行。”
我聽著,覺得世上全是路,只不過每條路都是有條件的。
風荷輕輕地說:“我想我也沒有什么前途了,就跟著玲姐做了小姐。所有人都認為我墮落,我墮落到底算了。我跟著玲姐混,直到我碰見了你。”
我問:“那個老王是誰?”
風荷說,不再隱瞞什么:“他是一個小官,也混生意場,以前認識的。他想讓我跟她,包養我,我不理他,就老糾纏我,就是他找人打你。現在他說不會再來找事了,陳哥和他講好了。”
我點點頭,心中的石頭落了地。風荷說了真情,我內心對她很感激,有種想哭的感覺。
風荷說:“我不敢告訴你。我知道你可能明白是怎么回事,還是不
敢和你當面說清楚。我還希望你沒有猜到,心里還是想你不知道。我相信你愛我,可我不想看你難受。”
我笑了笑。
“他還給你寄了照片,是不是?”風荷說,“他那樣威脅過我。他拿著照片威脅我,讓我離開你。”
我點點頭。
“我不知道他拍了那東西。”風荷說,“那都是沒有碰見你之前的事。我知道這對你傷害很大。我一直不想和你。我想,你不說,就是你不知道。我就這樣自己騙自己”她說著,淚就落了下來。當錯誤不是自己的,后果卻由自己承擔,最傷人心。
我打開抽屜,U盤還在最里面放著,拿出那個U盤,說:“照片讓我撕了。這里面的東西我沒看。我想你跟我,沒錢沒利,肯定是真心跟我的。”
風荷拿過那個U盤,咬著嘴唇,說:“謝謝你。”
“為什么現在才把這些說出來?”我問,“是不是我讓你很擔心?我讓你覺得你一旦說出來,我就會離開你?”
風荷盯著那個U盤,說道:“我一直都希望你什么都沒有猜到。就算自己欺騙自己,我也那樣想。我想我是男人,也接受不了那個。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本來,我想一輩子都不再談那些。可是今天我突然覺得自己太對不住你了,覺得還是說出來好。不管你怎么對我,我都要說出來。我的內疚慚愧才少一點。以前,我就怕我說出來,我的內疚是少了,你的痛苦就多了。”
我坦白地說:“我也懷疑過你,對不起。”我笑了,親了一下風荷的額頭。
風荷說:“我知道你已經很好了,我有什么可怪你的?這都是我自己的問題,你怎么樣都是對的,我沒有資格職責你什么。”
我扶正了她的身子,讓她直直地面對我。我說:“相信我,我會愛你到天荒地老。不管你以前做過什么,不管別人以后會對你做什么,對我做什么,我都會愛你一生一世。”
說的時候,我相信我們會至死不渝地相愛。也許男人在許諾的時候都會相信自己的諾言一定會實現。
風荷笑著說:“會的,我相信你。你都不知道我多愛你。就算你將來不能和我在一起,我也相信我們愛情。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心里明白。你不是真的愛我,這些天也把我玩膩了,也不會帶我去你家里,更不會把我介紹你所有的親戚。我明白那意味著什么,我知道。”
她對我還是有恐懼,才會說出那樣的話,我想。也許因為有所隱瞞,憂慮過去,才會有所恐懼。我說:“你要相信我。我絕對不是可憐同情你才和你在一起。我真的愛你才想要讓你一生一世都屬于我。”
風荷說:“我只相信你。”也許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不相信別人。”或者她是在說:“你知道我的過去,我仍然可以信賴你,但是別人就不一定了。”這些猜想,我是根據之后的事情想到的,回憶的時候。但在當時,我還自信滿滿的,覺得自己相信,萬事大吉了。
那時,我沒有聽出來。
從店里出來,已經是深夜了。我的心情就像夏季雨后的天地一樣清新。我攬著風荷的腰,看著西天上的彎月,說:“你想將來我們老了,還會這樣散步,多美好。人生的結局就應該是那樣:有一顆平靜的心走在平靜的路上,和和順順的,沒有恐懼,沒有憂愁,沒有怨恨,沒有辛勞。”
風荷笑了笑說:“沒有辛勞才是關鍵,是不是?你這個人就是懶,除了懶,什么都好。”
我說:“要不然就說兩口子是最了解對方的人?我除了懶,也沒有什么優點了。”
她說:“人,無事可干也不好,雖然工作太多也不好。”
我說:“我知道了。明天我肯定好好復習,準備考研。大三了,我也到了知天命的時候了。三十而立,大三而立!”
她靠近我,我抱著她飛了一圈,說:“我想明白了,考研還有一個更大的好處:上研究生不用去工作。我想想工作就頭疼:每天點卯,比上課點名還嚴,點不到就扣錢!還有人際關系,想想就頭疼。估計人際關系處不好,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風荷笑道:“我知道,你是最受不了束縛的人。你的天堂就是有吃有喝,沒人管沒人問。我說的對不對?”
我笑道:“你還少說了一點。應該是有吃有喝有老婆,無法無天無老爺!那才是我的天堂!”
風荷挽著我的胳膊,輕輕地笑出聲來。
我問:“笑什么笑?雖然無法實現,我向往一下也有罪?雖然我不能去奮斗,我吹個牛皮也不行?天王老子也不如你管的多,你城管啊!”
風荷笑著,說道:“我不是城管!我就是在想:你小點聲,別嚇到了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