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淵將筆一擲,站了起來,神情輕鬆,似扔掉了一個大包袱一般。
戚大年腦子裡飛快地轉(zhuǎn)過各種念頭,每一個都是如何儘可能給天海井減少麻煩和損失,這個小東家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哪怕他一個字不說,他老戚亦早已猜到他的用意是什麼。
靜淵斜睨戚大年一眼:“在琢磨什麼?”
戚大年一笑:“雁灘這筆生意雖大,就怕有人胃口更大,吃不飽,一再張口,反而惹麻煩。”
靜淵冷冷開口:“我既然能將歐陽鬆從內(nèi)江的牢裡保出來,也能讓他乖乖地再回去,若是他不怕與我玉石俱焚,那便隨他搗亂。如果他是個聰明人,就好好守著我給他的這口飯,夠吃一輩子。”
“可畢竟……二奶奶是小少爺?shù)哪赣H……。”
“正是因爲(wèi)她是文斕的母親”靜淵的臉上如蓋上了一層嚴(yán)霜,聲音從齒縫裡透出,“正因爲(wèi)顧念她生了文斕,正因爲(wèi)顧念她和我畢竟做了這麼多年夫妻,我纔會一而再再而三對歐陽家容忍退讓,即便七七差一點因爲(wèi)她哥哥給雷霽通風(fēng)報信,差一點就死在那個畜生手裡,我還是忍著,一直忍著,違背自己的良心和感情,甚至爲(wèi)此傷害了七七。可我不能再這樣下去,我該還給歐陽家的,一點點已經(jīng)還清了,我沒有餘力再來應(yīng)付錦蓉,我沒有時間再浪費在旁人身上。”
戚大年半晌沒有吭聲,過了許久,方輕聲道:“夫人……必不會同意的。”
靜淵額頭上青筋一跳,黑色的瞳仁深不見底,脣邊掠過一絲淡然的笑意:“母親不同意又能怎樣,我自問從未做過一件不孝的事情,三十多年了,從我生下來,她便一直要爲(wèi)我做主,安排我的一切。唯獨這一件事情,我要由我自己來決定。”
戚大年長嘆了一聲,搖搖頭,臉上盡是無奈的表情,一雙老眼看著靜淵,卻又有一絲寬慰在其目光之中,他柔聲道:“希望東家一切如願。”
靜淵小時候父親常不在身邊,倒是與戚大年相處的時間更長,戚大年常抱著他去鹽場,那時,他總會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叫他戚伯伯。後來留學(xué)東洋,又遭遇父喪,年紀(jì)輕輕成了鹽店街的東家,爲(wèi)了要在商場中不受人欺負(fù),免不了藏起本真的心性,讓性子變得冷硬剛強(qiáng),可世易時移,風(fēng)雲(yún)轉(zhuǎn)換,一路走來,自己孤孤零零,唯有這老忠僕不離不棄,此時見戚大年微微頷首,頭上亦是白髮如雪,靜淵眼中星芒閃爍,他輕輕說道:“謝謝你,戚伯伯。”
不知道爲(wèi)何,聽到靜淵這麼一句舊時的稱謂,戚大年喉嚨裡竟似哽著一物,差點落下淚來。
靜淵不再多話,迅速轉(zhuǎn)過身,清了清嗓子,聲音恢復(fù)往日的冷峻:“這兩件事,你儘快去辦,我現(xiàn)在去一趟玉瀾堂。”
“是,東家。”戚大年恭敬應(yīng)道。
林夫人剛在佛堂做了早課,正給淨(jìng)瓶裡添著清水,靜淵一言不發(fā)走了進(jìn)來,徑直走到母親面前,雙膝一曲,默然跪下,重重磕下三個響頭。
林夫人微微一驚,旋即腦中豁然,將供佛的淨(jìng)瓶隨意放到香案上,可手卻微微一顫,水灑了出來。
緩緩迴轉(zhuǎn)身,冷冷一笑:“怎麼,我的好兒子,你是來跟你的老母親示威了嗎?”
靜淵跪在地上,頭看著地板:“兒子決心已定,只求母親諒解,不求母親成全。”
“我倒想聽聽,你究竟下了什麼決心?”
“昨夜兒子已經(jīng)親筆寫下休書,見過母親後,便會直接交予錦蓉,再登報公示。”
林夫人氣極,顫巍巍坐下,目光如刀看向靜淵,靜淵只一直低頭,他的睫毛甚長,卻掩不住眼中堅毅決絕的光芒,頭頂黑髮中間雜幾根銀絲,宛如鍼芒。
林夫人心口微微一窒,語氣卻如冰雪之寒:“早知今日,當(dāng)初爲(wèi)何你又答應(yīng)我納了錦蓉。”
“彼時我妻至衡不知所蹤,爲(wèi)宗族延續(xù)故,不得已聽命於母親,因而再娶,如今至衡已經(jīng)回來,我無法再三心二意,亦無理由長時冷落錦蓉,故決意了斷,以免各自耽誤。”
“混賬”林夫人手臂一掃,將旁邊茶幾上一個青花茶碗摔落在地,碎屑揚起,靜淵白皙的臉頰被劃出淺淺一道血痕,他渾如不覺,反而輕輕揚起了臉,一雙眼睛緊緊逼視著母親,毫不畏懼。
“孟家……,”林夫人咬牙切齒道,“孟家害死了你爺爺,你父親如今你爲(wèi)了這個孟家的小妖精,竟然不惜忤逆你母親”
靜淵一字一句緩緩說道:“兒子自問對得住林家祖輩父輩,兒子從未行過不孝之事。孟林兩家聯(lián)姻,本非兒子自願,和至衡成親之前,本可以有所迴旋,是母親堅持這門婚事,要讓我藉此緩衝孟家奪我天海井基業(yè)之勢頭,更藉機(jī)拿回當(dāng)年被孟家搶走的鹽井。自始至終,這場婚姻就是一個圈套,兒子知曉,母親知曉,孟家岳丈知曉,可惟獨我妻至衡無辜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她對我情深意重,兒子卻讓其吃盡人間煉獄之苦,人非草木,孰能無心,兒子早已對至衡情根深種,可卻一直將其辜負(fù),如今兒子懸崖勒馬,再不願違背自己的良心。”
林夫人冷聲道:“我沒有興趣聽你說對她如何如何,我只問你,你說她無辜,難道錦蓉就不無辜?她跟你八年夫妻,爲(wèi)你誕下那麼可愛聰慧的一個兒子,你說甩手就甩手你跟我們仇家的女兒講情講義,卻對你兒子的母親如此無情,你這樣算什麼?始亂終棄?我不管你在我面前如何以孝義自稱,你就摸著你這顆所謂的良心,問問你自己,你有何面目面對文斕,有何面目做一個稱職的父親”
靜淵面色堅毅,薄脣揚起倔強(qiáng)的弧度:“我對錦蓉從一開始就沒有絲毫男女感情,和她結(jié)婚後,她清楚,母親也清楚,我對其百依百順,就是看在文斕名下。和錦蓉離婚後,我自也會將其生活安頓周全,讓她餘生無憂,即便另嫁她人,也不愁她一家生活用度。至於文斕,他是我林家長子,我和至衡自然會好好將他撫養(yǎng)成人,若是他爭氣,林家的家業(yè),我將來也會交託於他,不過這與歐陽家一點關(guān)係也沒有,我的兒子,我自然會全心照顧。”
曙色透進(jìn)斑駁的碎影,佛堂裡如此安靜,將走廊中下人們的腳步聲無限放大,一步步,敲擊在心中,像心跳的節(jié)奏,黑色的磚面冰涼刺骨,靜淵直直地跪著,不似懇求,更像是一種僵持,林夫人的目光似暖還寒,這是他熟悉的目光,傲然,冷酷,毫不屈服,那雙年輕時風(fēng)采奪人的雙眼,雖然已經(jīng)老了,但依舊精光璀璨。
林夫人輕輕吐出一口氣,不屑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兒子:“靜官兒,你很少跟我這麼犟過,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不想學(xué)寫字,老要掰斷我給你買的毛筆,可最後不也是乖乖聽了爲(wèi)孃的話,如今你看著你寫的一手好字,還會怪我當(dāng)年強(qiáng)迫你寫字嗎?”
靜淵咬脣不語,默默看著母親。
母親也老了,和所有人一樣,歲月不會在她的臉上做任何的停留。他記得母親年輕時美麗的樣子,他也記得,有一天颳著暴風(fēng)雨,母親和父親相擁而泣,那時候他幾歲他已經(jīng)不清楚了,他只記得他聽到母親哭著說:“伯銘,我不後悔,我不後悔殺了自己的女兒,我是爲(wèi)了你,爲(wèi)了林家,我要用我一生所有的力氣,把這力氣全部放在我的兒子身上。我不後悔,我們的兒子一定會給我們爭氣。”
他的姐姐,是在暴雨夜裡被母親親手掐死的,在她還在襁褓的時候。
母親那麼剛強(qiáng)冷酷,卻畢竟依舊是一個女人,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每到暴風(fēng)雨來的時候,她就會躲到佛堂裡暗自垂淚,那一天她一定是崩潰了,在父親的安慰下,把自己的怯意與悔恨暴露了出來,可她還是那麼要強(qiáng),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是的,她強(qiáng)迫他練字,強(qiáng)迫他不喜歡任何的小動物和花花草草,強(qiáng)迫他抽菸,打牌,賭錢,嫖ji,練習(xí)所有商人必須見慣不驚的一切骯髒的事情,只因爲(wèi)她知道他必然會聽從於她,只因爲(wèi)爲(wèi)了他的出生,她親手扼死了自己誕下的生命,一個在她看來沒有絲毫用處的生命。
母親要自己爭氣,他一直在努力,哪怕違心地做了許多不願意做的事情。可是該到此爲(wèi)止了,他和七七的家,他和她的孩子們,需要永久的安寧。靜淵知道,自己讓母親傷了心,更灰了心,但是,對於他來說更重要的,是不能再辜負(fù)自己的心。
林夫人伸出粗槁的手,緩緩理了理鬢邊花白的髮絲,看了一眼地上茶碗的碎片,鳳目中閃出凌烈的光芒,曼聲道:“兒子,娘口渴了,你先起來,給我去端杯熱茶來,順道把錦蓉也叫來,我們?nèi)齻€好好把這件事情談一談。”
靜淵凝視著林夫人,試圖揣摩她話中的含義,林夫人淡淡地道:“難道你不想早點解決這件事嗎?難道如今連母親想喝一口你倒的水,你也辦不到了嗎?”
“是,兒子馬上去”靜淵起身。
剛剛邁出佛堂一步,他突然生起強(qiáng)烈的不祥預(yù)感,背脊一寒,轉(zhuǎn)過身來,果然,林夫人已經(jīng)從地上拾起了茶碗的碎片,竟帶著一絲得意的笑容,把那碎片輕輕移到脖子旁,曼聲道:“小靜官兒……,”她的聲音慈祥柔和,就像他小時候,她坐在他的小牀邊,哄他睡覺的語調(diào),“我以爲(wèi)你一向是乖的,如今可是想錯了,你不乖了,現(xiàn)今你自己選一選,你是要我——你的母親的命呢,還是要那姓孟的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