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和元年,拓拔烈變革弊法,勸農興學,利民潤物,舉國上下已有百廢具作之象。只是在這過去的一年里,對于皇帝本人來說,就沒有這么幸運了。正月伊始,他再次下詔改元,年號“咸新”,取“元正啟祚,萬物咸新”之意。
雖說此舉表明了皇帝咸與維新的態度,但從冬至至今,喪期已過,他卻依舊不除衰服,每日粗衣糲食,為太上皇丁憂守制。拓拔烈的營國之本便是禮教為先,如今更是以萬乘之尊,躬蹈大孝之行,作萬民的表率。
因他有孝在身,我又不宜搬動,故他將我繼續留在東宮,自己搬去了寧宮。只在每日夕食過來陪我晚膳,閑話片刻,便離去了。
立春時節,白晝微長。我按太醫院的吩咐在東宮休養,已經快要兩個月了。本來這小月子早該結束的,可拓拔烈以為,小產將養十倍于正產,我滑胎之后又受了風,故更需謹慎調理,以免將來落下病根。所以時至昨日,我依舊未準出戶。初時,的確覺得身體虛羸,渴睡,但經過一陣細心調養,自覺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昨日他回東宮,我對他言:“我成日里吃飽睡倒,你也不讓我管事,呆在屋子里無所消遣,不等這身上的病好,心里倒要憋出病了。”他為我把了脈,至此才收回我的禁足令。
清晨閑步,一路沿春梅灼灼,不覺就走到御書房前。永平抱著胳膊侯在門外,我才想起今天是休沐日,皇帝不必早朝。只是,也沒有得閑罷了,大清早就有冠劍盈門,好不熱鬧。
永平見我前來,趨步上前道:“夫人,您找皇上啊?咱家給您通報去。”
我擺手:“不必了,皇上辦正事呢,還是不要進去打擾。”
只聽得里間好像是禮部尚書盧子謹的聲音:“皇上,天子服喪,以日代月,如今二十七日已滿,素服可除。三年之喪,雖自上古,但中代已后就不再實行了。葬而即吉,陛下實不必服喪三年!”算來拓拔烈服喪已有月余,的確有不少人揣測他欲遵循上古之禮,三年終喪。若真是這樣,對于一個日理萬機的皇帝來說,委實有些過了。盧子謹繼續勸言道:“先王制定禮教,必隨世事變化,前賢創立法度,也以務時為宜。陛下以萬乘之尊,履布衣之禮,殷憂內盈,毀悴外表,臣等悚息不寧,請皇上終喪!”
盧尚書所言,也正是我想對他說的,我示意木犀走得遠些,便站在廊下聽著。
拓拔烈道:“卿等不必再諫了,理貴隨時,這些朕都明白。先皇之喪已終,朕這是在為世子反服。適子為先祖正體之延續,宗廟社稷之重托,他未出人世便夭折,是朕失察之過,朕愧對祖宗,難辭其咎。父子之親,天屬之重,朕為皇考服孝二十七日,也要為適子反服二十七日。”
我與永平對視了一眼。拓拔烈這話,從未對我說過,甚至都不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孩子。我一直以為,喪子之痛,莫過于母,卻原來他也是一樣的,甚至,還為我攬下了所有的過錯。自皇后被廢,又有不少漢官為我上疏,只是我依舊未獲任何冊封。可他今日所言,卻向眾人昭示了這個孩子無可取代的嫡長子身份。
拓拔烈繼續道:“朕欲為適子積福,大赦天下,子謹,此事就著卿去辦吧。”
我攢起眉頭,原想大赦一事盧尚書應該會站出來反對,沒想他即刻領了旨,退出書房。盧子謹挑開布簾,見我侯在門外,向我抱拳一揖,我福身回了一禮。
“夫人,怎么站在門外,進來吧。”拓拔烈在屋子里看見我,沉聲喚道。
我應了一聲,永平替我撐開簾子,我邁步進去,叩首拜見。書房里大小官員站了不少。看來他還真是一日不能輟朝,就連休沐日也要把金鑾殿搬到御書房來。
漢王拓拔冶位列在首,我起身后朝他點了點頭,他微微頷首回禮,隨即就調開了視線。
在東宮修養期間,漢王府里不斷派人送來珍貴的藥材,都是用來補養小產氣虛的。記得當日回平城后,拓拔冶即刻入宮,肉袒伏斧質于闕下請罪。皇帝非但沒有降罪,還另外加封了他一千食邑。
關于在云中城外的那夜,我只字未和拓拔烈提起。父死娶其母,兄死妻其嫂,塞外民族以此為俗,也不是什么駭人聽聞的事情。只是拓拔烈傾心漢法,皇室之間才有所禁制。況且事情都過去了,又何必再多嘴,反讓旁人以為我要離間他們兄弟。只是后來我才隱約意識到,有些事情,正是因為我口風太緊,反而會讓他見疑。
拓拔烈示意我到里間去侯著,他繼續問道:“皇兄,云中的情況如何了?”
拓拔冶道:“回皇上,天氣逐漸轉暖,敕連可汗已將云中的騎兵全數招回。盛樂宮被劫掠一空,拓拔宇自知沒有軍隊的扶持就呆不下去,已經攜家眷隨軍北上,投靠柔然了。云中失地,皇上只需派些人馬便可追回。”
“哼,放著好好的親王不做,這是給人家做招女婿去了嗎?”拓拔烈蔑笑,大聲道,“駑馬戀棧豆,爾等都看見了,為眼前的一點蠅頭小利就投敵叛國,到底值不值得?!”他的口氣很嚴厲,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他繼續言道:“再過些日子,朕打算親征柔然,眾位愛卿,有何良策?”
我腳步一滯,這么快就要發兵,也不知道他身上的傷要不要緊了。
“陛下,臣以為不妥!”我回頭看去,出列諫言的是位頗有些名望的鮮卑貴族,叱李延延。“柔然人已經北上放牧,陛下此時親征,必深入其腹地,如此長途跋涉的作戰,恐怕勝面不大。”
拓拔烈回他:“夏季柔然人分散放牧;秋天牲畜肥壯,方才集中到一起;到了冬天,又南下劫掠。朕此時出擊,才能出其不意啊?……只怕將士們不肯深入,不能全勝。”
叱李延延道:“陛下的將士沒有怕死的,云中一戰,已可見分曉……臣擔心的是糧草!從云中往柔然可汗的西北老營蓋臧,一路上皆是碎沙亂石,沒有水草,如此長途征戰,只怕糧草上難以供給。”
“柔然的畜牧業,天下最為富饒,沒有水草,那些牲畜是如何繁殖的?”崔季淵上前置疑道。
叱李延延拔高了音量:“蓋臧城南有天梯山,冬天有深達數丈的積雪,春夏兩季,雪水融化,從山上流淌下來,形成小河,當地居民就是引雪水生產生活的。如果柔然人聽說我們大軍開到,一定會斷絕渠口,屆時,我們的軍隊無水可用,蓋臧方圓百里之內,土地寸草不生,我軍的人馬又如何久留?!”
“呵呵,敕連可汗會蠢到在沒有水草的土地上興筑城郭?高山冰雪融化,至多濕潤地皮,收斂塵土,怎么可能匯至成渠?叱李大人的話實在是荒謬啊!”崔季淵繼續辯駁道。
“好了!”拓拔烈開口制止,似有不耐,“季淵,蓋臧城的水草,你有沒有親見?”
“臣自小生在洛陽,未曾親見。”崔季淵如實答道。
叱李延延的胸脯拍得“啪啪”作響:“之前和親的幾個公主,還有當時魏王迎娶敕連可汗之姊為妃,一路上都是我護送的,蓋臧城有沒有水草,我是親見的,你沒有見過,有什么資格和我爭論?!”
“這就是了,季淵,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啊!此事明日再議,都回去休息吧,今日不議國事了。”拓拔烈散了早會,眾臣山呼“萬歲”,禮畢而退。
“叱李大人!”拓拔烈突然在離去的朝臣中叫住他,“愛卿熟悉蓋臧城的地形地貌,往后朕要討伐柔然,還要仰賴卿家指點。”
“為陛下效命,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叱李大聲道。
隔了一會兒,我聽見外間沒了聲響,拓拔烈走進后堂,腳還沒邁過門檻,就責備起來:“才許你出來走動的,怎么就站在門外吹風?走廊上風大,你不知道嗎?你要找朕,讓永平進來通報就是……說吧,什么事?”
我見他還端著皇帝架子,只得屈身一福,笑道:“是,臣妾知錯了!”
他這才緩和過來,回以一笑:“哼,認起錯來倒是駕輕就熟,可你哪回認完錯是往心里去的?你要是哪天能把我說的話當回事,我倒要去太廟里祭祖宗了!……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本是尋梅而來,也沒什么要緊事,只是方才聽了那些話,又擔憂起來:“你這么快就要出兵了嗎?”
“是啊,我又不是君子,等不得十年。”他讓永平取了件輕裘給我,牽著我的手道,“陪我園子里走走吧。”
鴻雁池畔,芭蕉未展,余寒未盡。我與之攜手的人,一襲白袍練冠,峻雅風度不減,可是似乎又清羸了不少。“阿烈,可你真的需要親征嗎?你的傷還沒有好透……”
“這次出征,非但為國仇,還有家恨,我當然不會假他人之手。”他堅定道。
我蹭著他的掌心,暖暖的,叫人舍不得放開:“我……嗯……”若說家恨,自然也有我一份,我猶疑著如何開口才能不被他拋下。
“你別想了!”他立刻打斷道,“這次我不會帶你去的,你給我乖乖留在這里,別再給我出什么幺蛾子了!”
我抿起唇,他不肯帶我,便是真有一場硬仗,我雖知其能力不凡,但總是不甚放心。“阿烈,這場仗你有多少把握?依照叱李大人所言,似乎……”
他挑眉:“哦,似乎怎樣?”
我暗度,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記得你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眼見未必為實。崔先生雖不曾親見,可我覺得他說得也不無道理……”
拓拔烈贊許點頭,悠然道:“我十二歲的時候就離開云中獨自在外游歷了,彩云之南,大漠之北,幅員千里,都是我一步步丈量出來的。蓋臧城有沒有水草,我還會不知道嗎?”
永平和木犀遠遠跟在我們身后。早春梅柳參差開,難得這樣的光景,能執子之手,信步閑庭。只是兩個人的心里都存著事,并無多少游春的雅意。
“阿烈,我還有一樁事……”我道。
“嗯?”他輕應。
“是我們的孩子……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喪子之痛,不獨獨是我的,你也分了一半去。要說有什么錯,也不獨獨是你的,我也有一半。”他停下步子看我,嘴角揚起弧度,面色怡懌。我正色道:“可我卻不愿你為他大赦天下!生死有命,非你我可以左右。若是行善可以積福,讓他將來有個好的托生,那我們的孩子本來就是無辜的,從來也沒有做過什么惡事。若是行善無用,你也無需為他積福。赦免天下的罪犯是國家大事,你依法治國,不能因為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有所攪擾,更不能因此而亂了天下的法度!”
拓拔烈笑意更深,見者如沐春風:“貍奴,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度則悖。劉鵬在長安廣興宮室,強擄美女,搜刮民脂民膏;赫連翀在統萬高筑城墻,四方征兵,凋盡民力;燕國秋收前遭逢天災,慕容斐怕萬一打起仗來軍糧不夠,一直不肯開倉賑災。你知道一夜之間,有多少流民逃到我這里來?這一年里,多得是流民犯下的偷搶之罪,他們偷搶也是為了活命,并非十惡不赦,這些人若是能給以正常的生活,自然都會變成順民。我若刑法過重,就是把他們往死路上趕,若是把流民逼成流寇,外患未除,又添內亂,豈不是更糟?建國之初,更需愛惜民力,我只想在大興兵伐之前,求幾年太平。”
我聞言頷首,這理雖是不錯,但這話說出來,又不免讓人有些黯然。拓拔烈一笑,將我的頭壓進懷里,柔聲哄道:“傻瓜,話雖如此說,我們的孩子,我又怎么會不疼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