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氣跑出好遠,才發現并沒有人追來。我按住突突亂跳的胸口,沿著墻根慢慢往前摸索……總算出了掖庭,眼前就是太極殿,待我辨清方位,也顧不得有沒有人看見,逃命似得就往長樂門跑……
“還陽道”近在眼前,只差一點兒就能逃出生天,卻在此時被人一把攔下。那人捏著我的手臂將我拽到胸前,我吃痛地“咝咝”幾聲,方才看清,攔下我的是一個白發銀須的老道士。
幾名內官從四處圍攏過來,恭敬喚他“袁真人”,看樣子是個身份尊貴的人物。那真人也不放開我,只將拂塵掉了個個兒,單手還了一禮。內官們又看向我,我只得眨著眼睛,佯作無辜,將剛才想好的說辭又在心里回味一遍,只等著他們上前來盤問。沒想那真人卻示意內官,我是他帶進來的人。宦寺們雖有好奇,也不敢多問,四散退去了。
我正在納悶,這道士為何要替我解圍?他抓著我的手卻陡然加了一把力道,沿著我的上臂一直擄到手腕,骨頭都要被他扯斷了。我歪著嘴,“嗷嗷”叫了幾聲,只差沒落下眼淚來。還未等我緩過勁,他率先開口道:“姑娘,可是王敏?”我更為吃驚,他怎么認得我?那真人見我有所遲疑,捻須笑道:“統武元年七月十五,貧道在建康城里相過一個女嬰。”
北朝的統武元年,正是南朝的建興元年。我出生那日,大伯的確請過一個宮中術士來看,難道就是此人?可單憑十六年前的一面,他今日還能認出我來?我暫壓下心中疑惑,直覺否認道:“道長認錯人了,我只是葉大人家里的丫鬟,進宮來給大人送些日常所用的東西,這就要回家……”話音未落,肚子偏偏又不爭氣地咕嚕起來,我只得干笑兩聲,“……這就要回家吃飯呢。”
他瞇著眼睛看我:“貧道不會認錯人,姑娘面相尊貴,天下再無第二人。今日皇宮紫氣甚濃,必是帝王星現。貧道匆忙前來,就是為見真龍,沒想遇見姑娘了。”現如今的我,哪里還尊貴?這道人也真會胡諏。他拽著我的手卻始終不放,欲拉著我往里走:“今日宮中大宴,四方來賀,真龍必定就出現在這太極殿內。姑娘既然出現在此處,就隨貧道一起進去吧。”
我才不要!好不容易逃到這宮門口的,要是再被擄回去,豈不是功虧一簣。什么真龍,我又不希罕。我抖了兩下手臂,欲將他揮開:“道長真是認錯人了,我就是一個小丫頭,哪有什么龍啊鳳的,我真是要回去了。”打死不承認,他也沒有辦法。
那道長上下打量我,又抬頭觀星許久,嘆息自語:“難道貧道終是無緣得見?”他終于放開我,側身抬手,恭謹道:“姑娘,請吧。”
我舒了一口氣,跑出了長樂門,直往白石草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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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在窗外喚我,我迷迷登登從被子里探出頭來,真恨不得只是一場惡夢。“小姐,二殿下來找您,在廳堂里候著呢。”夏生在窗臺下又連喚數聲。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無奈應了一聲:“請殿下稍坐,我這就來。”
萬般不情愿地從被子里爬出來,舉頭見明月,窗欞被照得透亮,像是結了一層白霜。也不知道是什么時辰了,只覺得渾身發冷,又裹了件斗篷,才推門出屋。夏生只披了件襖,在門外凍得搓手頓腳,見他一臉的倦怠,必定也是被人從睡夢中吵醒的。我揉了揉眼睛,問道:“小哥哥,這是幾更天了?”
“三更,宮里的宴才散。”嬤嬤屋里的燈已經熄滅,想是睡得正熟,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夏生不要驚動她。
提著裙子隨他出了桃園,繞過廊屋,遠遠就看見劉翀在廳堂里轉圈。他見我前來,面露欣喜,直奔過來抓著我的手:“敏敏回來就好!我來得晚了,只因有些事情耽擱。那幫奴才敢如此待你,看我回去不剝了他們的皮!”
“殿下,是王敏等得急了,才不告而別的。你萬勿怪罪那公公,倒是我的不是。”我忍著哈欠答道。看那宦寺的衣著,品階不小,劉翀可別再把這件事情鬧大,回頭再牽連出拓拔王妃……那可就得不償失了。還有那個什么真人的,我是一個也開罪不起。如今寄人籬下,還是安分守己的好,不但為我自己,也為了先生。
“敏敏不必為他們開脫,這幫奴才狗仗人勢,我早就看他們不慣了,回頭我定為你出氣的!”
“殿下真要為我好,還是將此事忘記吧。是王敏福份薄,入不得宮,也近不得天子身。”
劉翀好像不在聽我說話,只拉著我的手側著腦袋想事:“敏敏,你今日在宮里可是遇見過一個道士?”我點頭。他又說:“那江湖術士若是和你說了什么,你也不必當真,今日他在殿上出言不遜,我父皇已將他趕出長安城了……敏敏,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斷不是因那老道的預言……況且,你也不是南朝那個王敏。”
我抬眉,表示不解。劉翀好像急于向我表白:“那老道是幾年前從南朝來的,對我父皇說,長安有天子氣。這不是廢話嗎?我父皇篤信佛教,又以為他溜須拍馬只為混口飯吃,故并不聽信他。本想打發走的,那時我剛開府不久,正大肆招攬門客,心說也不差那么一個……雞雞狗狗的……”劉翀舉起馬鞭子使勁撓了撓頭。
“雞鳴狗盜。”我替他說道。
“對,雞鳴狗盜。反正也不差一個吃閑飯的,就讓他在我府里待下了。那道士又說,他曾在南朝相過大名鼎鼎的南謝之女,和你一樣,也叫王敏。他說此女安,安什么吉……”
“安貞之吉,應地無疆。”此乃坤卦,那老道批的爻辭,六叔曾和我提過。
“對,敏敏真是淵博!到底是老頭子教出來的。”劉翀又道,“……那道士說,此女必將母儀天下,德化萬方,成為天下女子之至尊。言下之意,若是誰想當皇帝,就必先娶到那王敏為后了……如今南朝那個王敏恐怕早就死在司馬映的手里了,還說什么母儀天下,更別說‘御馭神州者,唯其子也’這樣的渾話了。老道信口開河,全是胡說的,敏敏可別當真了。我就是連太子位都不希罕,我劉翀要你,是因為真心喜歡你,斷不是因那讖言……
敏敏,你信我!那幫閹豎,我定不饒他們。那道士……還有我養著的一幫游手好閑的食客,回頭統統打發了。我不愛讀書,故養了這么一群讀書人,素日里好吃好喝地供奉著,心想著如果他們能為我所用,就等于我自個兒讀了一肚子的書,沒想都是些廢物!平日里看他們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寫起文章來洋洋灑灑,一個個引經據典,附庸風雅,儼然都是驚世鴻儒了。關鍵時候,無人能出一策倒也罷了,還就會胡說八道給我惹事!”
只見劉翀越說越急,越說越惱,我只怕他脾氣一上來就真要鬧出事情,只得好言勸慰道:“殿下,王敏說了,不告而別是我的不是,萬勿怪罪那些公公們。至于那道長,王敏只在宮門口匆匆見了一面,有人要上前盤查,還是他替我遮掩過去的。殿下剛才說的,那道長可是一樣也沒和我說。”
劉翀又撓頭,喪氣道:“我說了便說了,這事我本不想瞞你。那老道成天胡說八道,還真有幾件事讓他蒙對的,故他這番話也有不少人相信。我只怕哪日讓你聽見,還以為我接近你,是另有所圖呢!”
“王敏這名字普通,哪里還找不出一兩個來。南朝王敏已死,別人總不能因為一個名字就上趕著娶我回家,他要說便讓他說吧……殿下,時候不早了,還請回去吧。”我又忍下一個呵欠,鼻子一陣酸。
他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深更半夜,沒話找話:“說起那幫門客,偏是我最想請的人請不到……”劉翀閑嗑的興致不減,可憐我又不是真的貍奴,晚上不用睡覺。“他就住在白石草堂隔壁,姓元名烈,敏敏可認得?”我一聽這個名字,不由得一個冷戰,那雙無情的綠眸又出現在我心里,那眼神,分明就是要至人于死地……
我不語,劉翀繼續說道:“為請他,別說是三顧茅廬,就是三百顧也不止。前幾天我本來是想去找阿烈的,沒想他不在府上,我這才轉悠到老頭的書房里來,碰見了敏敏……想來也不能全怪他,阿烈不是凡鳥,不屑與我養得一群燕雀為伍。凡是好鳥,都選高枝棲……我就說那幫人不能留,只會壞我這棵樹!”
聽他對元烈嘖嘖稱頌,不由得讓人想起他那副采花賊的樣子,那雙眼睛越是柔情似水,我就越覺得怒不可遏……內心似乎還有某處,酸酸楚楚的,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子。元烈不是凡鳥,可也不見得是什么好鳥,你這棵樹,沒有他,才最好!
今晚的記憶不甚愉快,夏生抱著雙臂蜷縮在門外,我也只想早點回被窩里睡覺。我垂下眼皮,掩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劉翀見狀,忙道:“看我,一見到敏敏就像有說不完的話,敏敏快去休息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夏生聞言,忙不迭進屋來送客。我與他將人送至大門口,隔壁元府還是大門緊閉,不像有人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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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以后,劉翀三天兩頭就往白石草堂跑。來得次數多了,也瞞不過先生去。
我后來聽先生說,那日盛筵,袁真人不請自來。他一路直闖太極殿,嚷著帝王星現,要見真龍。北帝震怒,命人把他拖出去,轟出了長安城。因他是二皇子府里的人,劉翀也跟著挨了一頓罰。
我見他說起此事時,不斷沉吟,便問:“先生難道也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他搖頭道:“是不是無稽之談,我就不知道了。十六年前他見過你一面,那時你尚在襁褓,可如今,他還是能一眼將你認出,卻是事實。……真龍出現在太極殿?”先生又是一陣沉默,許久,喃喃說道:“那日有不少藩屬之國前來朝賀,派來出使的人年年都來,唯有……唯有小代國,原本該是代國太子前來,可代國太子就在出發前不久,莫名猝死在宮中了。皇長子拓拔宇,倒是頭一次來……難道……”
“先生睿智,怎會作出這樣無憑無據的推測?泄露天機者可是要折壽的,故自古下讖言者必閃爍其詞,哪有他這樣大吵大嚷的?可見這道士之言,并不可信!”
先生道:“泄露天機者要折壽,貍奴以為那袁道長多大年紀了?”
“看他雞皮鶴發,已過古稀了吧?”
先生搖頭:“那袁道長不過三十來歲……據聞,他出生前夜,其母夢見一座高山,恰逢地動,從山頂上依次滾落八匹石馬,第九匹卻是一頭獨角石牛。第二日誕下一子,便是袁道長,他生來就會說話,一出人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馬后有牛繼’……當時有人說,八匹石馬可能預示著司馬氏國祚八世,但武帝是雄猜之人,還是為此殺死了牛姓宰相。現如今看來……那八匹石馬或許說的是晉室八王之亂……只是這牛……”
我原本不信術士之言,但……牛生獨角,難不成是“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