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夢醒何處?我揉揉惺忪睡眼, 八駿御輦已經換成了尋常人家的油壁車,挑簾張望,城中已經宵禁, 拓拔烈一身微服坐在前頭趕牛, 但依舊貴氣十足。
“夫人醒了?”
和風佳月, 清景無限, 我睡意頓消:“阿烈, 我們這是去哪兒?”
他回頭答我:“金谷園。”月光照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好像鍍了層銀霜。
車停苑門前,開門的是老奴烏蘇, 一副元府花匠的打扮。玉階冷落,朱門暗沉。此處本是石宗山在洛陽時候的豪宅, 南渡以后就先后被北朝和燕國的府衙接管, 成了皇帝的別館。
烏蘇提燈引路, 我和拓拔烈徐步而入,亭臺樓閣失修已久, 不見花椒墻,亦不見錦步帳。雖不復當年之盛,但十步一樓,五步一閣,依稀還是能感受到昔日的繁華勝景。母親曾不顧家庭的反對, 借此處擺下招親的棋擂, 即便已經經歷四朝更替, 直到今日, 還是人們口中津津樂道、不厭其詳的故事。
仿佛復游故地, 不禁感傷歲月。晚風吹起柳花,飛飛揚揚歸于塵土, 我登樓卻不敢憑欄,高處直往下,猶似看見石府里那個舞姿曼妙的綠萍投身一躍。
拓拔烈執起我的手輕拍了幾下:“答應帶你們母子來洛陽看花,本來這個時節已過了牡丹花事,好在今年春天天寒,郊外還有些花未謝……別看烏蘇是武人,可是人粗心細,種花養草很有一套,以前住在長安,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他打理的。”我抿嘴一笑,烏蘇跟隨一側,還是一臉剛正不阿,仿佛我們談論的并不是他。拓拔烈繼續道:“我母后在時,特意指派烏蘇保護太子,她說,能善待花木之人,必然能照顧得好太子。后來我游歷在外,三哥不放心,就讓他跟了我……”登高臨水,好像也惹出了他的平生心事。
一場黯然,卻下層樓。他停下步子,轉身對烏蘇道:“東苑種了姚黃,西苑種了魏紫?”
烏蘇垂首道:“是,陛下。”
我好奇起來:“你怎么知道的?”
拓拔烈拾起我耳后一縷青絲,放在鼻尖輕嗅:“名花如美人,聞香可識,紫色香烈,黃粉香清。”姚黃魏紫為牡丹之冠,說是帶我看花,可卻不往苑里去。“烏蘇,雪夫人何處?”
烏蘇抬手道:“回皇上,在弈榭。”
我仰頭看他,雪夫人,這就是他要拜訪的故人?他狡黠一笑,繼續牽著我的手沿著縈回的清溪尋水源而去。
步行未久,眼前豁然開朗,依山傍水有一處花臺小榭,幾個眼熟的宮人卷起湘簾迎駕,我瞧見陸衣黃裳正在取金谷泉水烹茶,四下尋找,卻不見什么夫人。
大約怕石階受了露水濕滑,特意撒上細沙鋪路,我托著肚子,一步下去就是一個腳印。想起石宗山當年用十斛珍珠買來綠萍,只因她能在沉香屑上舞蹈而不留痕跡,不由得扁扁嘴道:“瞧,我到底不是細骨輕軀,哪能長受君恩呢?”
拓拔烈看我一眼,但笑不語。卻不想烏蘇開口道:“夫人,步子實沉的人心腸好……皇上,雪夫人從長安老宅移栽此處,不知何故,今年就是不肯開花。”
拓拔烈聞言,看著我哈哈笑出聲來,我只好擰他的掌心叫他閉嘴。他抓住我的手哄道:“滿園牡丹,朕最愛雪夫人,誰知王夫人一來,雪夫人就不開花了。西子沉魚,昭君落雁,貂禪閉月,夫人羞花,誰說不能長受君恩?”
弈榭里擺放著一個青瓷花盆,有葉無花,并不惹眼。拓拔烈收斂笑容,肅然落座,正中案上劃了橫豎十七道棋盤,有好事者將我母親與白石先生對弈的一局刻在石板上,風雨二十多年,無法磨滅。他取下我一只珍珠耳墜,緩緩放在棋盤上,破了我母親的局。
原來,這就是他要尋訪的故人,想要了卻的心愿。繁華往事已隨香塵散盡,這么多年來,拓拔烈最難戰勝的,始終都是自己。
拓拔烈對局沉思良久,忽然開口道:“傳宋待詔來。”烏蘇遣人回宮去找那個木木的少年待詔,天色不早,我本想勸說幾句,又不愿掃他的興。宮人們服侍我一旁榻上歇息。
待我醒轉,身上蓋了錦被,四周簾幕落下,只有拓拔烈燈下獨坐。局殘難續,又徒惹了一場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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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拓拔烈在金谷園里安頓下來,可還是整日不見他人。跟著遷都的官員們恐又要為自家宅田忙碌一陣,拓拔烈充耳不聞,全權交給了漢王。崔季淵告假探母,他還是常常扮作青兕先生上門噌飯。江表奇才服謝荻,洛陽雅望稱崔淵,這個鐵門檻的三公子回家,少不得高人雅士登門拜訪,想他就是要借崔季淵省親之機,收復中原士子之心。
午睡起,天氣悶熱,夏雨欲來不來,又出了一身薄汗。園子里的牡丹恐怕也支撐不了多少時日了,我喚了幾聲香祖,陸衣才急急忙忙跑得來。想起香祖已經嫁做人婦,只是總也改不了習慣。“雪夫人開花了嗎?我們出去看看。”經常散步,對生產有好處。這半月行路,拓拔烈時時將我帶在身邊,當初就是因為路途顛簸才落得胎,所以不免緊張。路上幾次見紅,我偷偷召見太醫,也不敢對他講。
才出東廂幾步,就見永平畢恭畢敬地送一個大和尚出園。我疑道:“那不是白馬寺的方丈嗎?”
陸衣回我:“大概是吧,那天皇上傳宋待詔來,宋待詔也解不開皇上的局,臨去的時候就跟皇上推薦了白馬寺的方丈,說是幼年多病,寄養在寺里,和這方丈學過幾年棋。”
花下散步,宮女們或拾翠羽,或剪花枝,我看著她們嬉鬧,待永平折返回來,才叫人去攔他。
“那方丈可解開皇上的棋局了?”
他搖頭稟道:“回夫人,那大和尚給皇上出了道題,說皇上要是能解開他的題,就能解開自己的局。”
“那皇上解開題了嗎?”永平繼續搖頭,我擺手讓他回去復命。待我慢步踱去弈榭時,已是人去茶涼,空留案上一枰殘局。
傍晚一場豪雨,打得園子里一片狼藉,拓拔烈星夜才歸,靴子上沾滿了花瓣。我道:“虧得下午剪了幾枝插瓶,還能看上幾天。”
我去接他的外衣,順手一摸,袖袋里的藥瓶忘了取走。他看著瓶中牡丹,與我說起那道題來:“貍奴,有一只鵝,從小就放在這樣的瓶子里飼養,慢慢地,鵝長大了,出瓶不得。有什么辦法讓它出來,既不能傷鵝,又不能損瓶?”
原來是個寺廟里的故事,才要開口說話,墨童卻領了個人來報事。來人呈上一只封蠟上鎖的鐵皮匣子,是前線送來的密函。拓拔烈讀完信,對墨童道:“傳司徒來。”復又對周遭的宮人說:“方才那題,你們都想想,說對有賞。”
Www●тt kǎn●C ○ 我遞上外衣,看他又要出門,心里滿不是滋味。指著他手里的密函,半笑半嗔道:“那鵝不是才出來的,從那個瓶子里進了這個匣子里,怎么一轉眼又回去了?”
拓拔烈先是一愣,忽然明白過來,欲語又止,最后嘆道:“我不及貍奴有慧根。”
我憑欄目送,看著暮色掩去他頎長的身影。我不及貍奴有慧根。想起以前在雅園里沒日沒夜的練字,顧先生還指著六叔的牛車說,這世界上最沒有慧根的就是牯牛貍奴。
身邊木犀訥訥地來問:“夫人,那鵝究竟是怎么出來的呀?”宮人們紛紛看向我,我苦笑道:“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鵝,又哪有這樣的瓶,都是庸人自擾,只要放下,便出來了。”看著周遭一張張似懂非懂的臉,我只笑我們都是肉身凡胎,若是能輕易放下執著,便不再是執著了。
中原初定,要等他去破的局解的題還有很多。盧子謹再次被派往建康,還有駐守潼關不返的四十萬大軍。每每想與他說幾句正事,一提到洛陽,他就說起園里的牡丹,一提到長安,他就要拐到驪山的溫湯。靜養待產的這段日子,拓拔烈小心地將我隔離在紛紛擾擾的時局之外,可連我這個養在深宅大院里的女人,都已經聽見了戰爭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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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九夜,夜里被一場怪夢所擾,夢見牧童吹笛,□□卻是一頭不知名的獨角猛獸。起身不見拓拔烈,卻見榧幾上一只鐵匣,那是我的影衛送來的密函。從枕邊找出鑰匙開鎖,原來拓拔烈已經下令發兵,宇文將軍親率部隊西征,目標直指長安。如崔先生所言,楊楨之策與拓拔烈不謀而合,漢夏交兵,劉鵬將重兵都派往北面,正是代國一鼓作氣統一北方的機會。
木犀聽見動靜,秉燭來看,刻漏指向丑時,我不愿再睡,喚人進來梳洗。陸衣告訴我說,方才宮人打掃弈榭,發現雪夫人竟然開花了,問我要不要坐轎去看。
我笑道:“天色未亮,還是不要驚動太多人,就我們幾個步行去看。皇上最愛雪夫人,你們可不要吵吵嚷嚷唐突了佳人。”
愈近弈榭,我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小榭四周都擋了黑紗,免得一會兒烏金東升,灼傷了嬌花。步上臺階,中間青瓷花盆里獨開了一枝大盤牡丹,白似云雪,潔若純玉,園子里怒放的各色名花一時間氣焰如削,都成了障眼的俗物。
我取過木犀手中的宮燈,點亮四周燭臺。黃裳過來幫忙,輕聲道:“奴婢原先在東觀閣里打掃,見過皇上用三十萬匹戰馬換來的《游春圖》,聽人說這畫畫得就是夫人秉燭夜游,奴婢當時還不信,心說,這世上還真有天仙下凡不成?后來見著夫人,才信。如今再瞧,那畫兒還真是活了。”
我抿嘴一笑,東觀閣里待過的人還真是與眾不同,木犀帶她來時,就夸她聰慧,像少時的香祖,還說她自個兒偷學了不少字。拓拔烈不許身邊的宮人認字,尤其書房這些地方,公務往來尤多。木犀怕她壞了規矩,趕出去又可惜,便薦來我這里。
陸衣羨慕道:“你就好,我們一塊兒進的宮,你就去了東觀閣。”
我道:“你們要識字,我從來不禁,等天下太平了,我還會向皇上上疏,請些女先生進宮來教你們。宮中長日漫漫,女孩子的青春寶貴,不該就這樣荒廢了,將來你們都有機會出宮,多讀些書也不是壞事。只是現在還在宮里,不要壞了皇上的規矩。”
兩個女孩子點頭稱是,陸衣又問:“你在東觀閣里當差,一定還見過不少寶貝吧?”
黃裳有些驕傲:“那當然了,東觀閣里名書名畫無數,我還見過天下第一書呢!皇上常常拿出來看的。”
“哦,天下第一書?”我倒有些好奇了。
“嗯,就是夫人娘家之物呀,當年皇上用戰馬換了南朝皇帝一書一畫,就是顧怡先生的《游春圖》和瑯琊王氏的《禊貼》啊?”
我心里一個咯噔,《禊貼》落入拓拔烈之手?這么多年,他為何要瞞我?嘴上卻替他辯解起來:“《禊貼》不知被多少人模仿,許不是真跡。”
黃裳心直口快:“假的皇上還老拿出來看呀,這么多軍資換個假的,皇上哪能吃這悶虧?”說完又覺得失言,吐著舌頭幫忙木犀照看茶灶去了。
雪夫人靜靜開放著,好像只有她可以不為凡塵所擾,放得下便是解得開,眼前此局恐再無來者,我仿佛看見母親絕世而獨立的面龐,您是否已經化作花魂,無論多少人殷勤問前事,您也只是觀棋不語。
腹痛來得毫無預兆,兩個年輕的女孩子都慌了神,只有那個平常看起來笨笨的木犀指揮若定。很快,四處都亮起了火把,拓拔烈早就命人尋了幾個手輕的穩婆安置在園子里,不久便紛紛趕來。
陸一黃裳七手八腳把我扶上竹塌,木犀不停地安撫我,我雙腿一熱,抓住她的手,惶恐道:“胞衣好像破了,我不能再讓這個孩子有事!”
“沒有,夫人,不會有事!”她大聲傳令道:“夫人不宜挪動,關窗戶,把四處簾子都放下,叫穩婆進來,叫人送熱水來……”
疼痛讓時間變得很漫長,我始終分娩不下,帶頭的老嫗說,孩子個頭很大,怕是難產。穩婆們不停按捺鼓勵,當我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看見雪夫人靜立一側,好像慈母之于弱兒的注視,身體里便再次充斥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