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淅淅, 陰雨綿綿,打得道旁的芭蕉颼颼作響,一聲聲, 愁損離人。兩人分一柄傘, 頻頻執手, 又是一場依依惜別。衢路一側, 拓拔烈停下腳步, 把傘交到我的手中,不許我再前行。他瞇起眼睛看我,我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襬, 戰事來得猝不及防,勞勞送君處, 竟然不合時宜地穿了一身素裙。
他莞爾而笑, 柔聲道:“貍奴, 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穿白衣最好看。我每日公務繁迫, 一天勞頓之後,你就會出現在我的窗外,美得像畫兒一樣。特別是冬天的時候,雪後初霽,你常常懷揣著袖爐站在御書房門外的梅花樹下等我。那個時候我總是想, 這個出塵囂而不染的女孩子將身後的白梅白雪都比下去了, 梅花遜你三分白, 雪又輸你一段香……”他輕輕吻了我的手指, “貍奴, 我在外征戰,這段時間裡, 你若是出宮門,就服白衣吧。”
對他的這個要求,我有些茫然不解,可也來不及細問,只能點頭。
禁門緩緩開啓,宇文將軍星夜點兵過後,已經在宮門外候命多時。螭龍看見主人披袍擐甲,揚蹄長嘯,似乎已經迫不及待。拓拔烈俯身吻了我的額頭,該交代的話一路上都已經交代清楚了,兩人相顧無言,凝望片刻,無奈馬嘶催人。他的喉頭哽了一下,輕聲囑咐道:“我堂堂丈夫,並非無淚,只是淚不輕灑離別間。家事國事天下事,總有我顧及不到的地方,你就多擔待些。今日橫劍一別,又要將你置於險地,我無言對卿,望卿自知……”
眼前人戎裝緊束,皎皎如風前玉樹,俊美得讓人無法逼視。我重重點頭,眼睛落在他腰間的金色虎符上,咬脣不語,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泄了底氣,淚水便會奪眶而出。他無奈地彎了下嘴角,從我手中抽出大氅一角,決絕轉身。
拓拔烈上馬之姿,逸翮青雲,他輕輕夾了一下馬肚,伴隨著螭龍一聲長嘶,揚塵而去。我站在禁門口望斷前路,他卻終未回顧。這一刻,他等了很久,多年來勵精圖治,絕非爲了偏安北方一隅。燕國連年大戰,又逢天災,早就是外強中乾,滅燕之功,只差一簣。慕容斐這次派出了最爲精銳的部隊,如果此役得勝,燕國勢必一蹶不振,拓拔烈不日就可逐鹿中原,一酬壯志。
禁門“吱呀”落下,阻斷了我的視線。回往寢宮的路上,雨勢漸大,雨水順著檐瓦潺湲而下,照這情形,明早或許還有一陣濃霧。我合掌唸了聲佛號,這是老天爺保佑,恰能掩護這路西行的大軍。
我伏案趴在空空蕩蕩的寢宮裡,聽窗外夜雨頻滴,心中一腔蕭索。整夜都未睡深,迷迷糊糊聽得五更晨鼓,中官們已經將鸞駕擡入東宮。我起身揉了揉眼睛,強打精神,越是艱難的時局,就越是不能自亂陣腳。
整裳出門,雨下了一整夜,凜冽的空氣裡,有泥土厚重的味道。土,萬物之元,厚德載物,掘之可以得甘泉,樹之可以得五穀,草木植焉,鳥獸遂之,人生則立,死則入。拓拔氏世代以土爲德,而我命裡的讖言,也正是以土爲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從腳下的泥土裡得到了力量。我朗聲道:“皇上龍體欠安,今日不能早朝。陛下有口諭,有朝事奏疏的,都送上書房交崔司徒辦理。燕國大軍正往平城來,國難當頭,代國上下,更當衆志成城,同仇敵愾!守城禦敵之事,全權交由宇文將軍定奪,軍令如山,若有違者,將軍可先斬後奏!”
一隊人朝著我磕頭領旨,我轉身進屋,迴音散盡,東宮復又清冷下來。繡屏上還搭著他昨夜更換下來的龍袍,我伸手去取,袖袋裡掉出來一個天青色的小瓷瓶,骨碌碌滾出好遠。揀來揭蓋,藥香撲鼻,裡頭是半瓶黑色的藥丸。我細細嗅過,這氣味很熟悉,是拓拔烈經常服食的補藥……可是,太醫院裡卻從來沒有開藥的記錄。
我捏著瓷瓶琢磨片刻,將它收進枕匣裡,纔將袍子交由宮娥們去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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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離開以後,以燕國清河王幕容玉爲帥的十萬大軍很快就開抵平城,不出所料,燕軍一到平城,就兵分兩路。一路以遼西王慕容谷、趙王慕容奇爲先鋒,領軍八萬,向雲中城的方向大舉進攻。留下范陽王慕容昭、陳留王慕容克領兩萬部隊駐守在代國都城外,意欲牽制趕往雲中的援軍。
每日午後,崔季淵都會派官員來向皇帝彙報朝堂上的大事小情,我循例代天子在金華堂裡召見他們。今天還是一樣早早便到了,茶還未煎得,永平就一瘸一拐地進屋通報:“夫人,崔司徒請見。”他的鞭傷未愈,走起路來還有些跛。
我訝了一聲,崔先生公務繁忙,怎麼親自來?迴廊盡頭,一個略顯笨拙的身影趨步而來。入秋未久,他就已經穿上了厚重的棉袍。冬衣新染,是一色的遠山青,稍以緣飾,儒雅依然。崔季淵雖非江南人士,但每回見到他,都好像是家鄉的故人。
北國的天氣尤冷,崔季淵定居平城以後,幾乎每年都染風寒,這個時候本是該呆在家裡休養,無奈形勢逼人。我示意他不必拘禮,又詢問了病情,他道不礙,從懷中掏出一份密函:“夫人,今早有戰報,皇上已趕在燕軍之前抵達雲中,下令牧民帶著牲畜隨軍西撤,現已安然渡過黃河。雲中現在也空了,慕容玉見無利可圖,一路追到五原郡,只是沒有船隻渡水,只能與皇上的軍隊隔河而陳……”
我按照崔季淵所述,推演起案上的沙盤,看這架勢,倒頗像青兕先生當年謀劃的南北之戰,難道是打算故技重演?只怕慕容玉這次可沒那麼容易讓他過河。崔季淵攏著袖子坐在一旁,小聲糾正我排兵佈陣上的錯誤,可就算我一錯再錯,他也懶得從熱乎乎的袖攏裡伸出手來挪動一下。
我推平了沙盤,與他商量道:“崔先生,運籌帷幄的事我不懂……嗯,這幾日我一直在想,皇上御駕親征,將後方重鎮託付你我,先生和宇文將軍勞心勞力,我卻整日呆在東宮裡無所事事,實在是慚愧……皇上好幾天沒有上朝,朝中大臣已有議論。慕容昭、慕容克引兵城下,又搞得城裡的百姓人心惶惶。如今糧道也被燕軍控制,退兵之前,全靠城裡自給。據我所知,不少商家已經開始囤積貨物,哄擡物價……這幾年,皇上放權給我,戶部的事情大多經由我的手,別的事情我也幫不上忙,事關民生,我總還能盡些綿力。我想,明日起,可否代天子巡城?之所以我要以天子之名,一來,是爲了激勵守城的將士,二來,也可以穩定民心……”
崔季淵聞言,總算從袖攏裡伸出手來,撫掌笑道:“下官來正是爲此!我和宇文將軍其實早有此意,只是不敢貿然勞動夫人……”
我蹙眉道:“王敏職責所在,只怕有負聖上重託,先生豈言勞動?但凡用得到我的地方,但憑崔先生吩咐。”
崔季淵頷:“吩咐怎敢當!明日起,夫人可前往寺廟祈福,可登城樓慰喻將士,可往市集巡查,也可召見城中的商賈,夫人代表的是皇上,只要常常出現在百姓之中,必可鼓舞士氣,穩定民心。皇上用的是空城計,說到底,我們和燕軍賭得不就是人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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廩秋時節,草木搖落,白露爲霜,推窗見一羣晨雁南飛。我坐在鏡前,略施朱粉,木犀捧來紫綺裙,我沉吟了片刻,擺手道:“還是換白色的吧。”
貂袖銀鼠襮的白衫白裙,崔先生站在廊下,見我衣素而出,先是攏眉不解,但一下子又好像恍然大悟,抿著嘴笑了起來,稱讚道:“夫人淡妝素裹,猶帶月光而來。”
一行人從永寧寺禮佛出來,隊伍在空空蕩蕩的唐肆上行進,原本行人紛紛的集市已不復往常的熱鬧。崔季淵命侍衛大張旗鼓,高喊“輿駕巡城”,在平城最繁華的街衢上,才漸漸聚集起一些好奇觀望的民衆。輦車在鬧市口停下,我出車步行,腳才沾地,就引來周遭一陣騷動。這幾年裡我深居簡出,即便出門也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露面,一時之間,竟有些無措。
崔季淵以眼神安撫,領著幾個戶部官員恰到好處地爲我隔開人羣,又談笑自若地介紹起這條大街上的特產來。哪家鋪子的酒最香醇,哪家成衣作坊的手藝最地道,儼然是久居此地之人。雖然裹著寒衣,略顯臃腫,但舉手投足間還是難掩世家公子的彬彬風度。
我抿嘴看著一路大門緊閉的商家,分開人羣,扣開了臨近一家南貨鋪的大門。開門的夥計見這架勢有些發怵,掌櫃聞聲出來,詢問清楚後,忙不迭下跪問安。
我看見南貨架子上擺滿了各色蜜餞果脯,忽覺得嘴裡發澀,捻了一顆酸梅來吃,才感口舌生津。我笑道:“掌櫃,我要買一些,還有你家的杏脯,我見身邊的宮女都很喜歡吃。我聽說這裡用來醃製杏脯的都是陽高的杏,陽高產的杏十分有名,用它做的蜜漬杏脯果然是很好吃的。有一回,我從丫頭們那裡拿了一小碟來佐茶,可才一個轉身,就叫皇上給吃完了。”
掌櫃面露喜色,有些侷促地介紹道:“娘娘,這陽高杏脯是小店的特色。”
夥計手腳麻利地包了幾樣蜜餞,我示意隨行的官員給錢,掌櫃先是推託,一個侍郎便把錢放在了櫃上。我揀了個胡牀坐在門檻邊,與他攀談起來,直到附近的幾家鋪子陸續開門營業,才起身離開。
一路上走走停停,偶爾在一些商鋪門前駐足,與掌櫃們說上幾句話。看似停留無意,實則這些都是經過調查的商家,要通過他們來平穩戰時的物價,總要先許給他們一些好處。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人羣越聚越多,侍衛們警惕起來,正在當口,一箇中年女子衝出人羣攔下我的去路,朝我磕頭跪拜。我不解地看了崔季淵一眼,他上前攙扶,詢問道:“這位大姐,此乃皇上身邊的王夫人,今日代天子巡城,大姐有什麼冤枉,可對夫人言明。”
女子回道:“民婦無冤。民婦是信佛之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出城燒香,如今我們被燕軍所圍,我的丈夫兒子都在西城頭把守。今天看見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顯聖,必然是來解平城百姓之苦的,我見了怎麼能不下拜?”
她一言,人羣復又騷動起來,大家紛紛應和,不少人也跟著磕頭,未久,眼前就跪倒了一片。女人不肯起身,我走上前道:“這位姐姐錯認了,我哪裡是菩薩,不過是和你們一樣的人。可姐姐有句話是對的,平城危厄必解!皇上坐守京畿,與民一體,不會不管他的子民。如今我們雖然暫時不能出城,但日子還是要照樣得過。我可向大家保證,燕軍不日可退!”
雖然我一經否認,百姓們還是口頌佛號,磕頭不止。一位年長的老嫗對周遭道:“武周山上有一尊白衣觀自在像,與這位夫人一模一樣,若是平常人,又怎能生得這般樣貌?老身嘗聞一則讖言,夫人母儀天下,必非凡胎!”
須臾間,前方的道路已經被擠得水瀉不通。崔季淵怕人多出事,示意侍衛隔開人羣,護送我上車。他則跟隨在馬車一側,不停地安撫著人羣。
車入宮門,我挑簾問:“崔先生,今日不去城樓了嗎?”
崔季淵道:“夫人明日再前往吧,若是出了事,皇上跟前不能交代。”
我出車,與他前後步行,侍衛們遠遠跟隨著。我小聲問道:“聽說燕軍已經駐紮到武周山上了?”
崔季淵點了點頭,應道:“居高臨下,是有利的地形。宇文將軍爲了麻痹敵軍,已在四個城頭掛滿了旌旗,原本是四班人輪流守城,如今也換成兩班交替。一面旗幟代表一軍之番號,燕軍遠遠觀望,必然以爲城中駐軍有十萬之衆。這路人馬本來就是給慕容玉做後援的,目標並不在平城,見此情形,必然不敢貿然攻城。”
我道:“城外已堅壁清野,燕軍如果不攻城,沒有糧草,也駐紮不了多久。我相信陛下聖明,必能及時解平城之圍。只是,城外還有不少百姓不及進城,聽說上山投靠了須彌山寺,如今,也不知道他們的安危……”
崔季淵道:“夫人愛民如子,實爲代國之福!夫人不必擔心,臣聽聞,百姓和寺廟裡的和尚早先確是被燕軍所俘,慕容昭本是要開殺戒的。可須彌山寺的住持法果,是個世外高人,皇上曾經幾次私訪他,臣也有幸見過幾面。他在殿前與慕容昭辯論佛法,勸他放下屠刀。慕容昭本不理他,端了盤肉來,說是炒人心肝。他戲弄說,若是和尚能吃肉,他便不殺人。沒想法果坦然啖之,對他言道,和尚爲救蒼生,又何惜如來一戒。這慕容昭倒也是守信之人,軍隊駐紮在山上,與寺廟秋毫無犯。”
我抿起嘴角淡然一笑,又問道:“崔先生,今天市集裡的百姓所說的觀世音像又是怎麼一回事?”
“哦”,崔季淵笑了起來,“夫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通和元年,夫人不是捐了一年的私房錢在武周山上建造一座佛窟嗎?此像歷時三年,不久前才竣工,十丈有餘,甚是壯觀那!”
“三年?”我訝道,當時只是一時興起,失子之後,倒再也沒有關心過這尊佛像,沒想到竟然耗費了這麼多民力。“真是罪過!……以往我住在建康,瓦官寺裡的僧人曾用千兩黃金請顧怡先生一幅維摩詰居士像。顧先生本不屑爲他們作畫,他說,寺廟裡有了錢,就該賑災濟民,佛祖自在心中,何必花錢請偶像……顧先生和法果和尚纔是真正通透佛法之人,我雖然吃齋唸佛,比之他們,實在是汗顏!”
崔季淵也不說話,只是低頭淺笑,也不知他因何事發笑。直至將我送至禁門,才作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