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幾更天了, 正睡得懵騰,忽覺耳鬢廝磨,一手探進我的中衣裡。我不滿地推了他一下, 又聽軟語相喚, 一頓撮哄, 終是被他吵醒了。拓拔烈的癇癥才愈, 我本不願應他, 但這人認準的事,向來無所不用其極。
臘月夜長,夜長人奈何。一番雲雨繾綣, 只覺自己在他手裡化爲一丸墨錠,在鐵臼裡被搗煉了萬次, 拉圓捏扁, 才塑成形狀, 又在硯裡被細細研磨,四肢百骸都化成了溶溶汗水……
飛蛾赴火, 蠟炬成灰,十年追隨,王敏身無長物,只能焚身以報,還你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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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推門, 晨露未晞, 萬物如膏沐。永平已經候在廊下, 見我稟道:“夫人, 百里先生來了, 正請在偏殿喝茶。”
回身見拓拔烈還未出內室,我疑道:“今兒怎麼來得這麼早?”
“是, 寅時就來了,已經候了多時了。”永平回道。
拓拔烈敬她如師長,我自是不敢怠慢,“皇上這就起了,快請進屋吧。”
待百里先生進屋落座,拓拔烈已經挽好袖口將腕子擱在脈枕上了。循例診視搭脈,三指輕取重按,數息過後,先生眉頭微皺,“陛下今日脈象浮數……”
拓拔烈並無異樣,打斷道:“先生面色倦怠,夜裡沒有睡好嗎?”他們兩個行家切磋,我自是不懂。
百里頷首,“是啊,昨夜太醫院裡鬧哄哄的不安生,到了丑時又來拍老身的門,反正不能睡了,索性早些過來。”
先生在太醫院裡有獨門獨院的一間,除了照顧皇帝的身體,並不出其他人的診,半夜裡砸她的房門,必然是性命攸關的事情。拓拔烈沉下眉頭,“哦,是有誰不適嗎?”
“是宇文將軍。白天行獵已經傷了元氣,哪裡還經得起酒肉饜飫,晚飯後就不適,夜裡陡然昏厥。太醫院出了些溫補的方子,不敢下猛藥,到了深夜還不見大效,只得來請老身。”
拓拔烈聞言,眉頭攏得更緊,“將軍現下怎樣了?”
“年紀大了,總是一日不如一日,哪裡還能和年輕人爭強鬥勝。老身是醫家,不是神仙,不過儘自己的本分。”百里先生撤回手指,擡頭看看拓拔烈,“能遵醫囑善加調和的,就多活幾年;若不聽勸,只怕老景不多。”似乎這話另有所指。
拓拔烈理了理袖口,換上一副虛懷若谷的笑臉,“是,先生規諫,朕知道的。”好像被人捉到了把柄似的。
我前腳送走先生,後腳就聽見他在屋子裡發脾氣:“夜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都死了嗎?怎麼沒人來報?”奴才們垂首不敢吭聲,他們怎麼會曉得,大戰在即,痛失將才,這是何等大事。
匆忙著人備好車駕,陪著他往宇文將軍的住處探病。將軍下榻在廣成池館,院落裡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見皇帝前來,紛紛下拜。拓拔烈也沒顧上他們,徑自往裡走,“將軍現在何處?”
爲首的太醫慌忙起身,追了幾步,“回陛下,老將軍在寢房裡躺著。”又趨步阻攔道,“陛下,屋子裡頭病氣太重,恐怕衝撞陛下。”
“神煞上天,百無禁忌。將軍現下如何了?”
“晚飯後氣逆昏厥,丑時灌下的湯藥,現下才醒,只怕神志還不十分清楚。”
說話間已入寢室,室內果然氣味混雜,案頭點了安神香,兩個女婢在牀邊收拾嘔吐的穢物。拓拔烈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宇文將軍身邊,老將軍合目躺著,花白的鬍子散在衾被上。
“將軍,將軍……”拓拔烈俯下身子輕喚了數聲,又伸手進被褥裡探他的脈搏。
老將軍緩緩睜眼,目光如薰,待辨清來人,抖脣欲語,卻是氣息哽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將軍莫動,朕來看你,你好好休息,有什麼話待日後再說吧。”
宇文將軍愈顯激動,癃老的紫面上幾道青筋暴起,拼命囁嚅雙脣,頜下的花髯也抖個不住。拓拔烈輕輕按下他,撫慰道:“將軍要說什麼,朕心裡都明白。天下未定,將才難求,將軍是我代國的棟樑,朕日後還要仰賴將軍爲朕領兵打仗呢。請務必保重身子,等瘳恙了,你我君臣還要共謀大業。”
宇文將軍這才安靜下來,慢慢垮下身子,閉上雙眼。拓拔烈無聲長嘆,手指緩緩撫過他的白鬢蒼顏,搵去英雄淚。
我撇過臉去,桑榆晚景,叫人嘆息良深。
又坐了片刻,出門的時候,爲首的太醫上前敘述病情,拓拔烈沒有細聽,想來剛纔搭了將軍的脈搏,心中已經瞭然。廊廡下,候了不少家眷,爲首的藍衫老嫗正是將軍的髮妻,見我們出屋,由幺女攙扶著過來請安。
拓拔烈屈身扶起老者,寬慰了幾句。那夫人神魂未定,嗚嗚咽咽說道:“老爺昨天回來還好好的,大說圍獵之事,還說皇上賜了虎骨……晚飯的胃口也比平常好,誰知……恁的就這樣倒下去了……”語罷,又掩泣不止。
幾個兒孫都上來攙扶,拓拔烈好言安慰:“夫人放心,只要按著太醫的方子善加調理,三五日就能下牀了。這都是朕的不是,朕沒有顧及到,將軍年事已高,諸事宜緩,不可再縱著他的性子逞強了……”一番勸解,那婦人的眼淚才略略止住。
回辰居一路無話,拓拔烈沉著臉,心情鬱郁。我上前捉起他的手放在掌心裡摩娑,才聽他輕聲嘆息:“奈何奈何!國之棟樑,一夕而摧,朕又失一員大將,叫朕如何不痛心疾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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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爲汝!
三五日後,宇文將軍果然能下牀走動了,只是這一病,再不復當年之勇,三餐只能進些糜粥,行走都需拄杖。我和皇帝又去探望過兩次,除了寬慰幾句,也別無他計。
年近歲逼,種種繁瑣,宮中內事不決,問了左右宮人,正要往御書房找拓拔烈討主意,瞧見永平守在門外,想著裡面大約有人,正在商量要事。
在門首等候片刻,穿堂風大,不免焦躁。“皇上召見什麼人呢?”
永平回道:“國子監的楊楨楊學士……這裡冷,要不夫人去廊屋等吧?喝盞熱茶暖暖身子。”
我喑喑納悶,“楊學士不是出使南朝去了,不回洛陽覆命,到這裡作甚?”
永平搖頭,“奴才也不清楚,好像是皇上急招他來的。”
正在說話,裡頭有人揭開氈簾一角,永平順勢接過,頓覺溫香撲面。但見楊楨意氣風發,撩袍跨過門檻。見我擋在門前,抖了抖袍袖朝我一揖,“原來是夫人,下官楊楨見過夫人。”我點頭讓出去路,狐疑地瞧著他甩著兩條大袖出了院門。看他這滿面春風的模樣,想必在拓拔烈那裡得了重用。
接踵進了書房,拓拔烈不在案前,正拿著一雙火筷子搗弄炭盆。“貍奴,你來得正好。”他見我招呼道。懷裡的手爐已冷,我遞給永平換爐炭,解下斗篷捱過去取暖。茶鐺子裡雪乳翻騰,暖爐上煨了幾隻紅苕,拓拔烈用紙包了一個給我:“應該熟了,你嚐嚐這個。久不吃了,今天撞見掃地的太監在用樹葉烤,問他們討了幾個。這個佐茶纔好。”
我第一回吃這樣的東西,小心翼翼撥開焦黑的皮,裡頭烤得鬆鬆軟軟,入口甜糯。兩個人就圍著火盆坐在臺階上,你一口我一口。
見機詢問楊楨之事,拓拔烈避而不答,倒是就著甘薯說起年少遊歷在外的趣事來。其實他不願說,我大抵也能猜出一二。楊楨爲人,他是知道的,如今用他,是看中此人巧舌如簧。可用此人去勸降,左不過誘之以利,牧哥哥怎肯就範?
那幾個紅苕轉眼就祭了五臟廟,再就一口熱茶下肚,聽著他山南海北侃侃而談,只覺得萬事饜足,什麼都不想再計較了。
我既已身許,此心已決,便再也沒有諸多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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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九,夜裡下起雹霰,紛紛如亂鈴。我伏在他的胸膛上,喘息漸止,翻了個身埋頭在衾被裡,還是了無睡意。暗忖著,拓拔烈的身子漸愈,宮中諸事也安排妥當,只差尋個叫人信服的託詞……又想著端兒如今不知怎樣了,我這一去,母子生離,進退難卜……
正在揪心,身後伸出一雙猿臂,橫攔過我的腰,拖進懷裡。近來他似乎也瞧出了端倪,常常張口欲語,又不知語從何起。我回過身,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他胸前的疤痕,在密密綿綿的親吻裡淺淺睡去。
都說帝王薄倖後宮怨,卻不知情深更誤人。
昏沉裡還聽見四更鼓響,殘夢未續,醒來竟已日上三桿。屋子裡香味淳厚,一嗅便知是上好的陳艾。隨意披了件裘出內室,見百里先生正在用艾條灸燒拓拔烈的背。
不知爲何,這幾日先生看我的眼神總有埋怨。我攏好衣襟,問安坐定。未久,百里先生就熄滅艾條,開始整理藥匣。拓拔烈活動了一下手臂,穿衣整裳,腰帶還沒繫上,就聽先生淡淡開口:“長生之道,當以清心寡慾爲本,陛下近來的房事太過頻繁,還當有所節制纔好。”
我聞言,臉倏地就熱了,捧在嘴邊的茶盞不敢放下。這醫家果然都是見多識廣,出言不諱的。偷覷四周,太監宮女們也各個垂首下視,自有入定的法門。拓拔烈緩緩扣上袍帶,虛心點頭,一副受教的模樣,“是,朕會有分寸的。”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又聽他開口,一派雲淡風清,彷彿只是找個過來人訴訴苦衷:“這學問學問,不當要學,還當要問,朕和先生學醫幾年,只學了些皮毛,只因朕是個訥言之人,常常不知從何問起,如今想來,深以爲恨……”他兀自嘆氣,“何況情之一字,更不知緣起……好在聖人指點,君子訥於言,敏於行,也總算給我輩拙於口舌之人指了條明路。”他轉過臉來,深深看了我一眼,“朕雖訥於言,卻襟懷信實,也不知道旁人明不明白?”
我只顧把頭埋進茶碗裡,訥言敏行如今能被他做了這番闡述,真是神人了。怪道白石先生說起帝王,只用了六字以蔽:心眼黑,臉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