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 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 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黃裳伺候我潔手淨案,木犀在一旁炷香薰筆,纔要滴水入硯,被我攔下,吩咐道:“去取銀針來。”木犀張口要勸,我示意不必多言,她只好在案頭擺了件紫檀架的小插屏,又用燭火細細烤過銀針遞於我。銀針刺破舌尖,血珠斷線般垂落硯臺,不一會兒便匯聚成流。我蘸飽了筆,斂了斂心緒,方纔落紙。
般若心經,抄寫吟誦何止千遍,早已諳熟於胸。小時候寫字常常偷用左手,只有抄經例外,長輩們常常告誡,左手不淨,可我總是想,人們禮敬菩薩,難道不是雙手合十?諸法空相,又何分淨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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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出征以後,我隔三五日便微服往白馬寺禮佛。恰這幾日龜茲國國師童壽雲遊至此,開壇講經。每每聽到妙音處,喜不自勝,一日更是聽得渾然,竟忘了時辰。
出寺門時天氣尚晴,回宮路經銅駝巷,不巧遇見一陣急雨,打得車篷噼啪作響。大街上行人奔走,侍衛緊趕了幾鞭,我從油壁車裡探出頭,見黃裳解下小襖護著腦袋,跑得氣喘吁吁,便道:“看這雨不會下太久,我們先尋處地方避一避。”
黃裳回道:“夫人,前面有座天香樓,幾步便到。”我看她一眼,她討好道:“奴婢以前在東觀閣裡伺候,曾聽崔大人在皇上跟前說起過,天香樓裡的牡丹燕菜是洛陽一絕,皇上還說有機會要來嚐嚐。奴婢陪夫人禮佛,幾次路經銅駝巷,見著這間酒家,便記下了。夫人,現在已過了用膳的時辰,不如就用了飯再回宮,說不定能將這道菜記下,說與御膳房的廚子聽聽,看做不做得出一樣的。”
我盤算著滯留一會兒應無大礙,便點頭應允了。說話間,便見書著“天香”二字的酒斾招展,墨童要進去喊掌櫃清場,我攔下道:“既是微服,就不要驚動旁人了,只需問問樓上有沒有雅間,若是客滿,我們就回宮去。”
未久,墨童便來回話。我係好斗篷,用風帽蓋住頭,出車隨左右四人往二樓去。有小二引我們入辰字號間,雖小,倒也乾淨。牆正中掛著幅畫兒,仿得是顧先生少年成名時的一幅山水,有幾個客人酒後題壁,我粗讀兩句,除了畫上“不下堂筵,坐窮泉壑”八個字是顧先生的原話,其餘的,亦只平平。
黃裳又擦了遍桌椅,我臨窗入座,外頭暮雨迷濛,恰能看見漢鑄銅駝二枚,在街上夾路相對。右側昃字間裡有客人點曲兒,那賣唱女口中都是些妖嬈聲嗽:“南國本瀟灑,王謝奢豪家。美人妝鏡邊,玉樹□□花。年年花不老,歲歲人不同……”我隔窗聽唱,一時間竟恍惚身在桃葉渡口。
未久,小二進來上菜,見我風帽罩頭,便好奇多打量幾眼,被兩個侍衛用身子擋了去。黃裳爲我佈菜,我道:“出門就不要拘禮了,你們這樣站著太扎眼,都過來坐吧。”四人先是推辭,我只好下令道:“你們好好嚐嚐這道牡丹燕菜,回去後都細細說給廚子聽。”
酒樓嘈雜,一桌人吃得拘謹,就只我們這間是安靜的。耳朵倒是沒閒著,但聽左側宿字間有人清談。其中一人的聲音甚熟,只聽他侃侃而談,對手被說得詞窮,一人便憤然道:“我們幾個落第的也便罷了,皇上征戰在外,目今用人之際,你楊學士不在上書房裡處理朝事,卻在這裡說長道短的,真真是誤國匪淺!”
果然是楊楨,他倒答對如流,哼笑道: “秦任商鞅,二世而亡,難道也是清言所致?”言罷,又一長嘆:“楊某空有報國之心又有何用?諸位也知皇上征戰在外,如今的上書房裡,濫竽充數、尸位素餐,比比皆是,更甚者,皇上不在,母雞都開始打鳴兒了!”
衆人沉默半晌,無人敢接他的話,有一人試探道:“你楊學士的三甲十六名可是王夫人欽點的,你伐燕立了大功,聽說當初也是王夫人在皇上跟前保舉的,我們這些落第的尚無說辭,你倒先編排起夫人的不是了?”
楊楨不以爲然:“婦人之見!你們便只看中這些個小恩小惠!雌代雄鳴則家盡,婦奪夫政則國亡,皇上能容此婦人豫聞政務,我楊某卻看不得這牝雞司晨之事,又豈能呆在上書房裡,維此婦人言是用?更何況……”
黃裳性急,憤然想要摔筷,墨童用手肘頂她一下,“夫人沒說話,你又想惹什麼事。主子遭人背後嚼舌,也少不了是你們平日裡仗勢沒規矩。”
楊楨停頓片刻,又意味深長地挑唆道:“更何況……若是御前射策是皇上欽定的,在座諸位說不定也不至於落地……”
我淡然一笑,說到底,是在怪我只將他排在三甲十六名,委屈了他。
黃裳不服氣地別過臉去,我挑眉看了眼墨童,跟在拓拔烈身邊久了,倒是得了些真傳。隔壁間衆人又紛紛議論慨嘆起來。雨勢漸歇,暮色昏昏,大家吃喝已罷,我擺下筷子道:“瞧你們這頓飯吃得都不自在,回宮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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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漸近,要處理宮中呈奏的大小事宜,馬不停蹄地忙到除夕。明日就是王春,今夜在披香殿中小宴郭、盧二氏,並幾位出征在外的稗將夫人,共除客歲。幾人圍翠柏紅梅小坐,席間沉悶,我對她們道:“各位夫人不必拘謹,今日只當是姐妹間的小聚,男人都在外頭,叫了大家來,只爲相互做個伴兒。”
爐邊酒熟,木犀捧來玉盤,我將盤中椒置於酒裡,個人分了。黃裳來回話,說百里先生婉辭邀請,只讓她帶了個木匣回來,說是百里家的秘方精心調配,願祝各位夫人遐齡。開奩氣馥,裡面是各色新調的面藥口脂。這氣味很熟悉,回顧往事,好像那年灞橋詩會,拓拔王妃身上便有這樣的香味。
我道:“再見新正,不止皇上和各位將軍戎馬無休,還有幾位大人年節裡不能歸家,留在上書房裡總釐朝務。原本每年今日,皇上都要請大家飲屠蘇酒,共除癘疫。只是如今各位大人都有公務在身,吃酒誤事,那……就請哪位夫人代我將這些面藥口脂分送一些去上書房,聊表王敏謝意吧。”我抽了一支行酒令用的花籌,笑問道:“哪位夫人願意接令?”
衆人紛紛看向崔夫人,掩嘴哧哧笑起來。崔季淵輸了棋,拓拔烈出征在外,他又得留在上書房裡主持國事,算來已經大半個月沒有歸家了。盧氏也不扭捏,含笑起身,大大方方接令去了。
援軍已開至統萬,照拓拔烈的說法,我估摸著戰事已畢,只是戰報恐要延誤些時日。漢王夫人看上去也輕鬆些許,有她帶頭笑鬧,這場夜宴也熱絡許多。到了三元之時,崔夫人才折返回來,少不得被衆人調侃幾句。內官們準備好爆竹煙火來請人,我只道:“外頭冷,我不願動,你們都去吧。”
隨著三聲炮仗響,院子裡各色煙花如流星升空,又如雨墜落,映得窗紙五色繽紛。我扭頭見木犀悄然站在身後,輕聲問道:“你怎麼不去。”
“夫人不喜歡煙花,奴婢在屋裡陪著夫人。”
我轉過頭去,不想與她解釋什麼,只問道:“端兒呢,去瞧瞧是不是吵醒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院子裡聲光歇去,衆人折返回來,又飲了幾杯椒柏酒,纔算宴罷。木犀回來回話:“小皇子睡得很熟,乳母一直照看著,外頭聲雖響,但並沒有被吵醒。”
我回到東宮,月正中天,案頭空空如也,前線並沒有新的消息。遣了左右回去休息,屋子裡安靜下來,我收斂心緒,翻開心經一讀再讀。許是酒多了,閤眼便有煙火四起,長安巷陌中,胡服少年笑靨如花,熱切地對我喚道:“敏敏,敏敏,你看這裡……”四周火花如流星而隕,我尋聲追去,少年卻隨著光亮漸漸隱滅,只有一個冷峻的聲音在說:“貍奴,若是兩難之下,你最想要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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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已是新正,我沒有驚動太多人,輕車簡從將手抄舌血心經送往白馬寺供奉。出了毗盧閣,沒想在禪庭裡遇見楊楨。他從南朝回來以後,雖立大功,但拓拔烈只讓他在國子監裡做了個抄撰的小官,偏就在他得罪過的那個郭函手下當差。那日他雖在天香樓裡大放厥詞,可上書房重地還遠不是他能進得去的。
我只當作沒有那天那回事,與他在石榴樹下閒聊了幾句,也可聽出他志氣不小。他自稱弘農楊氏後人,祖上煊赫時,曾在漢時四世居三公位,只是後來遭逢變故,說到淒涼處,我同情之餘,也不免自憐。他又謝我在皇上面前保舉他,作揖道:“夫人,楊某雖無甚別的本事,唯有這三寸不爛之舌,可爲利劍,願報夫人知遇之恩,還指望哪日能爲夫人所用。”
原來此番終究不是巧遇,我淡笑:“楊學士,你既以舌爲劍,我便當你是名劍客了。只是我聽聞,一個好劍客是不會將寶器輕易示人的,劍一旦出鞘,必見血光。你好生收著你那柄劍,須知禍從口出,還是待當用時用,我不過一介女子,只怕用不上。”我輕擄裙裾,招呼不遠處的隨從,打算回宮。
纔要轉身,便聽楊楨誘聲道:“楊某一直佩服夫人志行高潔,居後宮多年,如今又誕下皇長子,竟能如此淡泊名位。漢官們聯名上書已經多年,皇上又對夫人眷顧有加,夫人有沒有想過,爲何皇上至今不肯冊封皇后?夫人不爲自己爭,難道也不替小皇子著想嗎?”
我停下步子,他自以爲切中要害,上前一步道:“廢后鬱文閭氏……聽人說,她入宮多年不得聖寵,可爲何當年皇上會舍夫人,而擇索虜之妹呢?……呵呵,楊某這話問得是多餘了,當年蠕蠕人十萬鐵騎壓境,聽說,還是夫人主動讓出後位的呢……”
他擡眼偷覷我的臉色,又道:“夫人多年沒有冊封,楊某雖出生士族,也無法通過察舉入朝,而要十年寒窗,與一班庶民同殿應試。即便能得夫人保舉,立了些功勞,卻也不得不接受賞罰不均之事。這些……難道不都是因爲家族中落,無所依恃嗎?夫人與臣下同爲淪落之人,飄寄他鄉,獨撐門戶,多少也該有些知心的想法吧……”
侍從見我們還在說話,離了幾步遠,猶豫著不敢上前。我扭臉輕嘆,“楊學士,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楊楨一揖到地,我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也聽出他好像志在必得:“夫人與我有知遇之恩,楊某願投桃報李,助夫人早登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