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后冥色蒼茫, 拓拔烈回到東宮,彼時我正斜倚榻上。腳邊的博山爐里沈香裊裊,身下已經(jīng)換了水紋珍簟, 可是依舊覺得溽暑難消。從夏王府回來, 已經(jīng)這樣懨懨地躺了半晌。赫連和小杜的婚事漸近, 禮、戶兩部近來也是瑣事不斷, 拓拔烈下旨說, 凡涉及宮中之事,皆委夫人決之。天氣轉(zhuǎn)暖,端兒又莫名發(fā)起高燒來, 這幾天內(nèi)務(wù)外事,忙得不可開交。
拓拔烈進內(nèi)室換了一身七、八月里才穿的紈素涼衫, 隨意系了個單耳結(jié), 復(fù)又出來挨坐在我身邊。胸前的疤痕好像探頭探腦的赤蛇, 我伸出指頭戳了戳,被他一把拽進掌心里。
木犀呈上玉盤, 是剛洗凈的新鮮楊梅,他捻了一顆給我。光看一眼就倒盡胃口,今天連晚膳都沒有傳。我別過頭去,他只好塞進自己嘴里。
“二哥他……知道了。”一直在想要怎么開這個口,倒不如開門見山。
也許楊梅酸澀, 拓拔烈攢起眉頭, 粗嚼了幾下就吐出細核。纖長的食指在盤子里攪動著, 又漫不經(jīng)心地翻揀出一顆。我伸手將青瓷小蝶遞給他, 楊梅如瑪瑙, 吳鹽如細雪,他沾了些許。那顆楊梅在他嘴里廝磨了許久, 然后聽他淡淡道:“我說那小子怎么肯來洛陽呢……”
我歪倒在他身上,用臉蹭著他的胸膛,果然冰肌玉骨,清涼無汗。拓拔烈探了探我的手心,又來扣我的脈搏。“貍奴,這么燙,哪里不舒服嗎?”
我扯松衣襟,“沒胃口,想睡覺,身上潮熱。”
他用臉頰碰了碰我的額面,“好像是有些濕熱蘊結(jié)之兆……傳太醫(yī)來。”他對永平道,又揮退了兩側(cè)搖大扇的平頭奴子。
沒了涼風(fēng),我哼哼了幾下表示不滿。他收緊臂彎,攏好我身上的衣襟。“出身汗就好了,你現(xiàn)在別貪涼。”
太醫(yī)請脈走后,開了些玄霜、鬼臼。我被拓拔烈抱進內(nèi)室,圈在懷里捂汗,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隔著屏風(fēng)聽見木犀輕搗茶臼,還未等水沸,就有困意來襲。
“阿烈,母后是先帝畢生鐘愛,為什么不把她遷進金陵?”迷迷糊糊,想起赫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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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沉默良久,久到我以為再沒有答案,最后,他才好像極不情愿地開口:“這是母后的遺愿,撇開國仇家恨,劉圭對她,總還是好的……真是一點感情都沒有,又怎么會有他……母后心中何嘗無恨,先帝早在放手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失去了立場……”
女人的無奈太多,管不住的,不只身體,還有心。初初相識,亂世桃園,我只擔(dān)心赫連重義,拓拔烈輕諾。如今一晃七年,不知不覺,竟早就一心偏私了他。
我“嗯”了一聲,實在挨不住困倦,倒頭睡去。夢里桃花樹下宰烏牛,但愿從今往后,各不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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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yī)院良藥急攻,不出幾日,濕熱之癥就已痊愈。這一天,正從大盈庫往上書房的路上趕,忽見四處羽衛(wèi)集結(jié),一對人馬與我的儀仗在隘道上狹路相逢。內(nèi)宮之中,還從來沒有這樣劍拔弩張的時候。
我示意停下風(fēng)鸞,讓禁衛(wèi)軍先過。一個領(lǐng)頭的錦衣官來到我跟前,單膝跪地,“屬下沖撞,實在是情勢所迫,還望夫人見諒!”
虎賁將士手持盧弓,從我的鸞車邊奔走而去,震得地動山搖。“出了什么事?”我問。
錦衣官道:“大夏王提劍入宮,意欲行刺!”
我一驚:“人在何處?”
“皇上剛下朝,人在偏殿。”
我擺手放行,那將官尾隨隊伍而去,我趕緊下令道:“快跟上,去明光殿!”
明光殿前院門緊閉,幾十個羽林?jǐn)[列朝門之外,四周宮墻上都有禁軍張弓搭箭。永平扒著門縫看了會兒,又沒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起來。我見狀,急急催人落輦。
未等開口,永平三兩步?jīng)_到我跟前,跪地道:“夫人進去勸勸吧,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我邊往里沖,邊指著四周將士喝道:“有人行刺,如何不進去救駕?!”
永平一骨碌爬起來,追著我,欲攔又不攔,“皇上下令說不讓進去,今日兄弟之爭,若有旁人插手,殺無赦!”他用手刀抹了把脖子,可眼睛里分明在說,夫人你進去吧快進去吧。
院門未鎖,被我一掌推開。
赫連舉劍劈頭就砍,拓拔烈挺劍來迎,狼首與雷音劍刃相交,擦出一道火星。又幾合,院中白光糾纏,忽聽一聲裂帛,赫連一劍砍斷拓拔烈的袞服大袖。兩道白光一滯,四目射來,拓拔烈聲音狠戾:“朕說什么!”永平嚇得踉蹌一下,結(jié)結(jié)巴巴,語不成句。
我不甘示弱,跨過門檻,一句吼回去:“我是來觀戰(zhàn)的,你們繼續(xù)!”
赫連大笑:“好好好!”見他光著膀子,青棉袴,黃革靴,胸前纏著傷帶,愈顯肌肉噴張。
拓拔烈已經(jīng)脫掉十二旒冠冕,身上卻還是一身委地的卷龍服,一側(cè)袍袖已被齊刷刷斬落于地。他沒有再開口,兩人擺開架勢,意欲再戰(zhàn),赫連忽然垂下寶劍,不耐皺眉,抬了抬下巴道:“你這樣礙不礙事,又不是娘們兒,見不得人嗎?”
拓拔烈也垂下狼首劍,一手解開大帶,露出石青的長褲,烏革靴子。永平抖著腿上前接下袞服和中衣。他的右臂也有繃帶,墜馬之傷至今沒有痊愈。赫連瞇著眼睛打量他胸前的疤痕,好像突然有了英雄相惜之意,“怎么弄得?”
拓拔烈舉劍采守勢,淡聲道:“通和元年,魏王叛亂。”
赫連抬眉,“嗯,聽聞過,兩千禁衛(wèi)軍突圍柔然兩萬精騎,大哥一戰(zhàn)成名啊!”他邪氣一笑,也提起劍來,“棋逢對手,這才有趣!”
拓拔烈甩開一身束縛,竟笑得一臉率真。“好,既然已赤忱相見,那就撇開身份恩怨,如今各憑本事。”
兩人提劍再戰(zhàn),又盤旋了幾合。炎炎正午,驕陽似火,墻頭銀光點點,羽林軍一個個箭在弦上,只等一聲令下。我環(huán)顧四周,禁軍統(tǒng)領(lǐng)萬俟匆不知何時登上房頂,一身光鮮橙衣,正站在飛檐處,手中的角弓已經(jīng)挽成滿月。此人能于百步之外穿楊葉,不但神射,光這份耐心和臂力就足夠驚人的了。赫連如今只身入宮,在這群虎狼之師的眼皮底下,稍有異動就要被射成刺猬,這情勢分明就不是來行刺的。
眼前白光如日月,劍氣沖斗牛,百余合后,仍不相上下。兩人所過之處,草木摧折,殿前兩口大缸也被砍出豁口,水流了一地。如此景象,幾自疑身在戰(zhàn)場,而非一院中。我雖知兩人不是以性命相博,但還是看得心驚肉跳,只怕一個失手,誤傷了誰都不好。我雙拳緊握,心里暗罵:男人之間這種“不打不相識的”的想法,真是幼稚已極!
戰(zhàn)況相持不下,兩個人都已揮汗如雨。拓拔烈日夜案牘勞形,久不見他提劍,想來劍術(shù)已疏,體力上恐怕更不及赫連年輕氣盛,彼時已漸漸顯露頹勢。赫連抓住機會,反手挑開他的劍,沒等拓拔烈回防,雷音已經(jīng)架在肩頭。
勝負已定,宮墻四周數(shù)百支箭頭倏地指向赫連。拓拔烈帝王氣凌,毫無變色:“全都把弓收起來!今日兄弟之爭,生死由天!”他睨向赫連,“你要殺朕?”
我張嘴不能呼吸,指甲快要穿透掌心。
赫連勾唇淡笑,語意悲涼:“大哥,你我桃園結(jié)義,當(dāng)日誓言,小弟又怎敢忘記?我們?nèi)藢μ烀耸模瑥拇硕螅魅粜值埽矣衷趺茨軞⒛悖拷y(tǒng)萬城下,一直盼望能與大哥正面交鋒,可惜最終失之交臂。今日進宮,也只為一償當(dāng)日夙愿。于家國天下而言,劍術(shù)只是小技,但,臣弟終有一樣能勝過大哥了。”他緩緩垂下雷音劍,單膝跪地,“你我相交多年,作為一國的皇帝,我始終不及你文韜武略,臣弟今日赤心歸順,大哥若疑我有異心,只管下令放箭,今來本一徑就死,臣弟絕無怨言!”
赫連一番肺腑,拓拔烈為之動容,一手按劍,一手扶他起身,“快起來說話。”
赫連不動,抬首喚道:“大哥不殺臣弟,臣弟就有一事相求,若是大哥不允,臣弟不起來!”赫連脖子一硬,原來是來耍賴的。“我聽人說,大哥擇官,唯才是用。無才者,雖親不用;有才者,雖仇不避。自古武臣矜劍術(shù),臣弟學(xué)了一身武藝,自恃也能賣給帝王家。臣弟來求大哥給個官做!”
拓拔烈失笑:“你來是為這個?大夏王食邑萬戶,還養(yǎng)不活朕的表妹嗎?”
“大哥可還記得臣弟當(dāng)年在桃園所言?好男兒上馬殺敵,下馬安民,建功立業(yè),才是正經(jīng)。臣弟自知沒有帝王之才,但愿有衛(wèi)青、霍去病之功業(yè)。代國的親王忒好當(dāng),可大丈夫又豈能安居一隅,白食俸祿?大哥忍心看我活成個廢人?若這樣,不如就下令放箭吧,有如當(dāng)日,臣弟誓不皺眉!”
也不知道是誰教他的,剛給個甜棗就又一棒子。拓拔烈本就對當(dāng)日城樓放箭之事耿耿于懷,如今他又以死相挾,分明就是覷著他的軟肋上戳的。
“哼哼!”拓拔烈拍了拍他的肩,笑得別有用意,“二弟啊,朕和你那軍師才是棋逢對手啊!” 拓拔烈略想一下,大聲喚道:“萬俟匆!”
只見一道亮影縱身一躍,如大鵬鳥般落于二人身側(cè)。萬俟匆跪地,“陛下!”
“赫連翀聽封……朕命汝為執(zhí)金吾,接任萬俟匆之位,典司禁軍……”
“陛下!”萬俟匆欲開口阻止,執(zhí)金吾統(tǒng)領(lǐng)禁軍,不但能出入宮門,隨帝而侍,又掌管武庫刑獄,京畿安危。禁軍數(shù)量雖少,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各個忠心不二,打起仗來的時候,不啻一支萬余人的軍隊,還從未聽說過有誰委任敵國降將來做執(zhí)金吾的。
“你另有重用,不必再諫了。”拓拔烈下令制止,萬俟匆不敢再言,解下禁軍虎符呈于皇帝。
拓拔烈把玩手中令牌,看著抿唇不語的赫連,玩味道:“執(zhí)金吾每每出行,都有百余緹騎前呼后擁,光耀無匹,群僚莫不能比。能有二弟這樣的玉面郎君繞宮巡街,為我京畿裝點門面,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大哥果然只重門面啊。”赫連嘿嘿干笑。
拓拔烈笑意更甚,“只是執(zhí)金吾看著威風(fēng),官卻不大,上有三公九卿,官大一級壓死人啊……這些個人你可是一個也沒少得罪啊,就怕二弟到時候也拉不下這門面。”他有意挑弄,“如今你親王爵位已極人臣,你要是嫌這個官小,可以回去了。”
赫連一笑,“陛下臥榻之側(cè)有臣弟宿衛(wèi),你都不怕,我還有什么嫌的?”
拓拔烈頷首,收斂笑容,將虎符交予赫連,赫連鄭重接過,磕頭謝恩。
我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下,只是還是笑不出來。永平捧來更換的常服,拓拔烈寶劍歸鞘,伸手抖開云紋黑袍,系上腰帶。赫連也拾起樹上掛著的籃袍,隨意披在身上。
兩人這才看向我,我繃著個臉,還不能從剛才驚險的戰(zhàn)勢中抽離,想來語氣不善:“你們打完了?打完回家吃飯!”吼出聲自己也下了一跳,立刻軟下口氣,“二哥也來吧,今日貍奴回請二哥。”
拓拔烈對我的兩次獅子吼都不以為意,邊往外去,邊用換下的中衣拭汗,色轉(zhuǎn)皎然。赫連哈哈大笑,悠哉道:“臣弟走這遭真是收獲頗豐啊,大哥剛才的萬夫莫當(dāng)之勇哪里去了?聞妻一呼,連半句話也沒有。軍師曾對臣弟說,懼內(nèi)本是天下通病,只是不意天壤之間,還有元郎啊!”
我深感無力,他就非要把代國上下都得罪光,剛剛動完手,又要打嘴仗。
拓拔烈鳳眼一挑,“夫人,朕怎么忘記了,古者嫁女,必以娣侄從嫁為媵。朕怎么好委屈自己的弟弟,你記得再從杜家多挑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一同從嫁。”
“別別!”赫連緊跑幾步追上拓拔烈,陪笑道,“大哥千萬別害我,如今你我君臣同病,同病啊!”